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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与这世界温柔相待

我在“游戏法语”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但大部分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甚至战乱国家。
我在“游戏法语”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但大部分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甚至战乱国家。 孔秀云

“此生之路,我将走过,走过这一次,便再也无法重来。所有力所能及的善行,所有充盈于心的善念,我将毫不吝啬,即刻倾予。我将再也不拖延,再不淡漠,只因此生之路,再也无法重来。”

— 《人性的弱点》戴尔.卡内基

2003年1月至今,转眼我来瑞士已有近15个年头。近年来这个算数我常算,不过其实也不是我算,是让我的学生算,而让他们算也不是为了考他们的数学水平,而是为了了解他们的法语水平。是的,我是杭州人,23岁国内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踏出国门来到了瑞士并且开始学法语,现在我除了是瑞士法语区某公司一普通文员、闲时还爱做做翻译外,也是一名法语教师。

我主要从教于两所学校,都是沃州的:一是EVAM (Etablissement Vaudois d’Accueil des Migrants,翻译成中文就是“沃州移民接待中心”)的教学中心,它是一个属于政府部门的教学机构;二是Français en jeu(可以翻译成“游戏法语”),是一个民间协会。EVAM虽然叫“移民接待中心”,但是事实上这些移民几乎全都是难民,他们中大部分人来自叙利亚、阿富汗等国家,几乎从未接触过法语,很多人甚至从未上过学。而Français en jeu虽然是一个民间协会,但是它也受政府的补助,旨在帮助生活条件不慎如意的移民更好地融入瑞士生活、从而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它的学生多为收入低下的成年人,教师则为义工。我就是这个学校的一名义工。每周一次,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我都会驱车二十分钟前往穆敦,提前20分钟到教室,准备好课件和茶水等候学生们的到来。

无论是移民接待中心还是“游戏法语”,他们的生源都是移民,还都是成年人。不同点在于移民接待中心的学生以难民为主,享受各种难民补贴,而“游戏法语”的学生是贫困的普通移民,或者是在瑞士生活多年已有长期居留证的难民或者难民二代,他们自力更生但生活艰难。而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在前者我是按课时收费的教师员工,而于后者我是一名长期的、固定的义工。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去这样的学校教书。EVAM还能理解,虽然说面对的不是容易的学生群体,但是毕竟是政府机构,课时费不低,而事实上,进这个学校教书的门槛也不低;而在“游戏法语”做长期义工就有点让人想不明白了。回答这个问题先要从我的第二学士学位和我所经历的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期说起。诚实地说,我并不是兴高采烈满怀高尚地选择了去这里教书,而是在写了几百封求职信得不到可喜的消息的时候,才想到了我在日内瓦大学修的对外法语教育学位,正好这时又看到了“游戏法语”招聘义工的广告。因为毕竟法语不是我的母语,我觉得从义工开始是个积攒经验的不错的选择,而的确,因为有了工作经验,后来进EVAM教书就容易多了。

如果说我一开始选择做义工教书是无奈的选择,那么后来选择留下来 ,就完全是因为在这个讲台上站久了,便舍不得离开了。而这,要从我的学生们说起。

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但大部分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甚至战乱国家。在“游戏法语”也有不少学生来自诸如西班牙、葡萄牙、匈牙利等目前经济不如意的国家。他们的共同点是生活极其不容易,没有工作或者以诸如工地小工、清洁工、搬运工这样的体力活为生;而无论生活如何不容易,每回来上课,他们的脸上都总是挂着笑。歌里唱的是“一声声爱有多甜”,而我是觉得面对这些或高大魁梧、或风华正茂、或年迈慈祥的成年人喊你“一声声老师”、全心全意信任我讲授的每一句话,真的心里很甜也很感动。

他叫默罕默德,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或许20岁还不到吧,眼睛大大的仿佛会笑会说话。有次上课主题是关于找工作的,我让他们思考面试时候雇主可能会问的问题。他发言说他前几天刚去面试过一个服务生的工作,女主管问他如果他手里有神灯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他的愿望是什么。于是我问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我如实回答了,我说我想见我妈妈。”他的眼睛依然大大的,依然是仿佛会笑会说话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内心是伤楚的。他们这些人,有国有家不能回、有亲人无法团聚。他说他已经3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她叫艾斯坦,那天她来上课的时候带了个小孩来,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女孩子。她们母女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就是阿拉伯女人那乌黑的眼珠和很深的双眼皮的样子。她们就用她们那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恳求我让小孩留在教室里,因为家里没人带。妈妈说小孩很乖,不会吵的。后来小孩也真的是很乖,整整两个钟头的课一直在画画,偶尔我让他们做练习,她就看着她妈妈做,时不时还帮她纠正一下。在瑞士很多移民家庭都这样,小孩的法语比大人好。

她叫拉伊拉,有一次我从免费报纸《20分钟》上剪了张照片让他们看图说话,照片上讲的是杭州夏天很热,所以很多人就跑到地铁站蹭空调午睡去了,我选这张图片是因为觉得这个话题能活跃气氛、会比较轻松。结果没想到拉伊拉看了以后脸色很凝重,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图上很多难民。”我说怎么就是难民了?她说:“老师您看,他们就这样睡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只有逃难才会这样。

他叫阿波罗,墨西哥人,艺术家,心中充满爱。你问他周末干嘛了、昨天干嘛了,他的回答不是在画画就是在雕塑。有次我让他们画一个人物,然后描述它,大部分人只是画了一个人,就他画了蓝天白云、小屋院子,然后才是院子门口穿着围裙的他的母亲,仿佛是在等他回去的样子。我让他用“是”造句,大部分人造的是“我是葡萄牙人”,“我是工人”之类的话,他造的是“我们都是好人”。让他用过去完成式造句,他写的是“您难道就没有想过爱吗?”他的法语并不好,在我带的这个本就是初级的班里他也只能算中下水平,可是他造的句子抛开语法不说,内容总能让我或感动或汗颜。

她叫居安娜,葡萄牙人,有份清洁工的工作,每回最早来教室报道,每次问她好不好,答案都是“累,不好”,每回家庭作业总不做,所以课堂校对的时候让她回答问题她总翻脸就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似的。总说瑞士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最不好的就是贵,什么都要钱,说葡萄牙这个好那个好,最好的就是便宜,很多东西比如看病可以不要钱,所以她每次回自己国家度假都要全身上下都看一遍,白拿很多药。我想如果我的学生都是她这个样子的话,我大概已经辞职很久了。因为学生都是成年人,彼此也都很尊重,很多训导的话是不需要说的,我也几乎从不训人或找谁谈话,但是居安娜让我忍不住在班上说了些有点“班主任”气质的话。我说:“我不知道生活在瑞士对你们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之事,因为它的富裕、美丽和友好的确都改变不了它不是我们的祖国也不是我们的家乡的事实,但是如论如何,你们能够有机会在‘游戏法语’得到免费学习法语的机会、能够遇见我这样分文不收每周风雨无阻来给你们上课的人,那是你们的幸运。”居安娜什么话都没说,貌似我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似的,但是后来她一直在努力抢着回答问题仿佛要引起我注意,再后来的几堂课,她连家庭作业都做了。

还有她叫玛祖麦,长得白白净净的,略显丰满,总是包着个穆斯林头巾来上课,她说她是阿富汗人。我让她介绍自己的时候才知道,她说她是阿富汗人,其实却从未踏足过她口中的“祖国”的土地。因为战争,她是在伊朗出生的,可是伊朗对外国人很苛刻,无论是读书、就业还是买车买房都困难重重,而且外国人几乎永远拿不到伊朗身份,甚至拿不到合法的“暂住证”,换句话说,她从出生到最后来到瑞士之前,都是“黑”在伊朗的。这些阐述都让我震惊不已,在和平国家长大的我真的没有想过“祖国”对某些人来说竟然可以是某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这种“愁”,恐怕比余光中的《乡愁》要愁不知道多少倍了。后来我看了一旅居美国的阿富汗作家写的书——《追风筝的人》,对阿富汗这个国家和那里发生的事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这些学生仿佛也又亲近了一步。

其实我的学生都是他们世界中的普通人,但是因为世界的不同,他们彼此之间、他们与我之间,便也有了很多的不同,使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如此特别。有时候我让他们讨论做题或者排练角色扮演游戏,看着这些来自不同的、有时候甚至是敌对的世界、各自经历过很多别人无法想象甚至是关乎生死的事的人,就这么脸上带着笑费力地用法语彼此友好地交流着,会觉得这个世界真奇妙。

从穆敦的“游戏法语”学校回我家要开大概20分钟的车,基本都是蜿蜒起伏的山路,路的两旁时而是牧场、时而是成片成片的玉米地或者向日葵,也有一段路是森林。除了夏天,这段路上夜里经常会浓雾弥漫。我下课回家九点多了, 有时候一个人开在路上,会有种“seule au monde”的感觉,我会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去这个学校做义工?”这个问题很多人会问我,同事一起培训的时候也都会讨论,就连我自己都会经常这样问自己。

无数次在黑夜里从这段浓雾弥漫的路上开过以后,我觉得我知道怎么回答了:每个人的人生路上都会有那么些时光是如这段路般不仅黑暗还浓雾弥漫的,车灯用尽全力仿佛也只照亮了伸手终于可见五指这么点路,而有时我会在这样的夜里抬头看见了月亮,它的光虽然微弱却一直在,就像希望;又或者,我惊奇地注意到了路边的路灯或者农户屋前的灯,这些光明在那些光线好的夜晚我们是看不到的,而如今在这无穷的暗夜中它们仿佛就是专门等着我为我照明似的;这一切就像我们低谷时候的人生,我们寻寻觅觅看不见光明在哪里,然后不经意中看到的微笑、感受到的尊重、善意便会显得如此珍贵。如今我在这个学校授课,无非也就是为了与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我用我的专业知识和我心的温度为我的学生们此刻艰难的人生带去一点光明,而他们则用他们对人生的期待还有他们的努力和善良滋润了我的心灯。

很多人觉得这是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世界,可是在瑞士,我也看到很多人愿意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时候选择抬头看月亮。瑞士十五年,我懂得了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愿意与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尊重和善待身边不论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每个人,那么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值得来过的世界,这一场人生就是一场值得被活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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