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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的瑞士机器人与大清帝国的没落

纳沙泰尔艺术与历史博物馆里的机器人玩偶 automatesetmerveilles.ch

在瑞士纳沙泰尔艺术与历史博物馆里,陈列着三个240多岁高龄的机器人玩偶,它们一个能写,一个擅画,还有一个可以演奏风琴。而在中国北京紫禁城,收藏着一座18世纪舶来的铜镀金写字人钟,其中的机器人挥毫可写圆润婉转的赵体楷书-它曾是乾隆皇帝的至爱。然而这件出自瑞士钟表大师之手的神作,却预言了半个世纪之后血泪斑斑的中国近代史。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照例是纳沙泰尔艺术与历史博物馆的自动机器人一展才艺的日子。管理员Yves Piller先生准时走进展厅,取下了机器人外面的玻璃罩子,小心翼翼地为它们上好了发条。

首先出场的是“作家”。它诞生于1768年,是三个机器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机关启动后,机器人缓缓转头,把羽毛笔在旁边的墨盒里蘸了蘸,随后将笔置于纸端,开始逐个书写优美的拉丁字母。写字的过程中,它头随手动、眼逐笔行,还不时为羽毛笔蘸饱墨汁。Piller先生介绍说,这个机器人可以书写40个字符的拉丁文字,此刻写下的法文正是关于今天演出的应景之作。

随后,Piller先生为“作家”宽衣解带,向观众们展示了机器人的内部构造。原来它的躯干之内藏着由6000多个部件构成的两套独立的轮式机械系统。而它高明之处就在于,我们可以通过拆卸下部金属轮盘上的钉栓,选择所需字母对应的凸轮,从而改变书写的内容。有人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部可以利用机械部件进行自动程序化的装置,也是后世自动控制、现代机械式计算机乃至早期电子计算器的始祖。

接下来登场的是“画家”和“音乐家”。“画家”可以绘出《我的爱犬》、《路易十五头像》、《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和夏洛特王后头像》以及《爱神驾驭的蝴蝶》这四幅作品。它娴熟的动作和专注的眼神是如此惟妙惟肖,时不时还会轻轻吹掉纸上残留的铅笔灰。“画家”由2000多个部件组成,精准程度可以达到百分之一毫米,比人类的毛发还细。

画家和作家 作者提供

“音乐家”是位身着洛可可式长裙的少女,它可以演奏五首曲子。当手指在键盘上轻重疾徐时,它的身体也随之优雅地摆动,仔细观察甚至可见它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吸。一曲弹罢,它还会向听众颔首致意。“音乐家”由2500多个部件组成,两个金属圆筒上的突起记录着手臂和十指的动作,所以它是真正在“弹奏”一个48根音管的风琴。

这三个机器人都是瑞士钟表大师Pierre Jaquet-Droz及其助手在240多年前制造的杰作。Jaquet-Droz出生于拉绍德封(La Chaux-de-Fonds)的一个富裕家庭,受到欧洲启蒙精神的影响,他醉心于研究用机械模型模拟人类的动作和行为。在那个时代,人们相信人体与机器并无差别,并渴望通过机械装置来再现身体的运作,让机器拥有“记忆”-这为日后欧洲工业化进程中机器的大发展奠定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作家机械工作原理 作者提供

三个机器人完成之后,Jaquet-Droz带着它们在欧洲各大城市巡游,成功地吸引了皇室和上流社会的注意。之后他的工作坊接到了众多钟表、鼻烟壶以及其他小型机械奢侈品的订单,其作品享誉欧洲并远销中国。

送给乾隆皇帝的礼品

彼时的中国正值大清帝国乾隆皇帝的统治之下,呈现出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乾隆帝对于西洋钟表及玩具的爱好众人皆知。在故宫收藏的千姿百态的钟表中,有一件号称是乾隆的至爱-铜镀金写字人钟外部链接。据载,乾隆在归政之后,还命人将此物搬到自已养老休憩的宁寿宫,以便时时把玩。此铜镀金写字人钟高2.31米,分成四层楼阁,最底层端坐着一个能写书法的机器人。

这位机器人是一位头戴黑色假发、身着欧式华服的绅士,它单膝跪地,表情谦恭,右手以标准的姿势悬腕执笔。上弦之后,它就会在面前的纸张上徐徐写下“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八个汉字。所写汉字的字体是乾隆帝最爱的赵孟頫体楷书,字字端秀流美,笔笔风神兼具。

控制机器人的主要机械部件是三个凸轮,其边缘的凹凸都是为“记录”每个笔划、笔锋特别定制,三个凸轮分别控制着笔的横、竖以及上下移动。这个机器人的工作原理与纳沙泰尔艺术与历史博物馆的如出一辙。借机器人之手重现一种书写工具、书写方式都完全不同的陌生文字,瑞士的钟表大师们定是下了一番功夫。

长久以来,铜镀金写字人钟都被归入英国制表名师Timothy Williamson名下。后来经过数名学者考证,认定其中的写字机器人部分是出自于瑞士名坊Jaquet-Droz工作坊,而且是英国皇室为1792年前后英国马噶尔尼(George Macartney)使团访华特别定制的礼品。

英国使团访华

马嘎尔尼使团是第一个到达中国的英国外交使团-这是东西方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英使名义上来为乾隆皇帝祝寿,实际上怀揣着全球贸易的野心和一探虚实的私念;天朝“怀柔远人”,但在得知英方真实目的之后断然拒绝所有通商请求,限关自守,从此与近代西方的大发展失之交臂。

18世纪中国在中英贸易中一直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英国迫切需要开辟新的市场,因此英方在礼物的选择上颇费周章。马嘎尔尼写道,“如果赠送一些只能满足一时好奇心的时髦小玩意儿,那是有失礼貌的。因此,英王陛下决定挑选一些能显示欧洲先进的科学技术,并能给皇帝陛下的崇高思想以新启迪的物品。”英使最终带着600箱礼物驶向中国,其中包括天体运行仪、地球仪、赫歇尔望远镜、帕克透镜、连发手枪及铜质野战炮等先进武器、毡毯、羊毛、图书、闹钟、手表、两架黄色马车以及一艘英国当时规模最大并装备有110门大口径火炮的战船模型等等。然而前文提到的写字机器人并不在其中。或许是由于时间有限来不及将其与钟表部分组装;抑或是写字机器人就是马嘎尔尼所谓的“满足一时好奇心的时髦小玩意儿”,最终未能入选。

乾隆皇帝也显然对使团重视有加,他再三索要“贡品”清单,以便“丰俭适中”地回以赏赐。在最终参观到礼物之后,乾隆帝认为英使的自夸自珍是在“卖弄奇巧”,他声称,“这些东西好得足以逗乐小孩”。在乾隆帝的刻意安排下,马嘎尔尼及其助手也参观了皇帝热河行宫中的钟表及机械装置。马嘎尔尼在日记中表示“我们的礼物也许会相形见绌”,而副使George Staunton则在后来的记述中称那些奇珍异宝不过是些“玩具和音乐盒”。

马嘎尔尼代表英国政府提出的有关通商驻使的六项要求,天朝不由分说全部拒绝,然后就把英国人赶回了老家。在给英王乔治三世的回信中,乾隆帝傲慢地声称,中国深为嘉许英国的“倾心向化”,但“天朝无所不有,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置办物件。”

有幸参观了热河行宫且一睹圆明园风采的马嘎尔尼,当然明白乾隆皇帝的“不贵奇巧”是句言不由衷的话。他回到英国之后,再次置办了一批礼物运往广州。前文所述的铜镀金写字人钟以及其中的雅克德罗机器人,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拿到了去往东方的船票。乾隆帝终于得到了一件心爱的“玩具”。他一方面“限关自守”,严格限制外国人私下接触东南沿海势力庞大的中国商人集团,以巩固满清的统治;另一方面,他指挥官员不惜重金继续搜罗西洋钟表名器,并在宫中设立造办处研制更为奇巧的玩具。在低眉顺眼的机器人“八方向化,九土来王”的颂歌之中,乾隆帝走过了自己的风烛之年。

与马嘎尔尼使团一同回到欧洲的,还有对于中国的全新认识。那里不再是民安物阜的神秘国度,而是无知落后、妄自尊大、猜疑革新、军备松弛的老大帝国。乾隆帝应该不会想到,在国门紧闭前的刹那,他留给西方人的,是怎样骄奢淫逸的形象。

詹姆斯·吉尔雷(James Gillray)1792年以马嘎尔尼使团访华为题材创作的漫画,现藏于英国国家肖像馆。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London

之后的半个世纪,欧洲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英吉利从18世纪的机器人玩偶中获得灵感,发明了用机械代替人力的纺织机器,还用蒸汽机、火车、轮船、先进武器,打造了一个船坚炮利的“日不落帝国”。然而,半个世纪之后的大清帝国,仍在踽踽独行:于统治者,政权之外再无诉求;于读书人,官场之外再无舞台。

18世纪末马嘎尔尼使团未能实现的愿望,大英帝国在19世纪全部通过武力付诸实现。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开启了屈辱的中国近代史,大清帝国被迫开放通商口岸。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大清帝国被迫设立了使馆界和外务部。此时回望马嘎尔尼使团事件,几有隔世之感。唯有写字机器人一语成谶,“八方向化,九土来王”指的或许不是人心所向的王者风范,而是群起攻之的侵略称霸。

英法联军洗劫圆明园时,英国士兵认出了当年马嘎尔尼使团送给乾隆皇帝的火炮,它们始终原封未动。后来火炮被英军运回故乡,当做献给女王的战利品。而乾隆至爱的铜镀金写字人钟则被留在北京,机器人绅士如同当年的马嘎尔尼伯爵一样单膝跪地,还在一遍一遍地书写老大帝国的白日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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