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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红木匣子

《上海血统》第十九章 红木匣子 作者提供

“看似荒唐,愁向风前无处说。销魂莲落,落莲魂销。”

——题记

晚上九点的时候施建华接到一个电话,听好挂掉后她站立在客厅的中央,任凭Gerhard Richter的画再怎样催眠,她还是被吓到六神无主了。那个电话来自警局,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让她去一下。她有心虚的地方,但是还是决定前往。

颤颤悠悠来到警局,的确叫她来的缘由跟小宝有关。“砰”的一下,那个葬礼上见到的红木匣子被执行这起案件的探长放在会议桌上。

“还记得这个木匣子吧,施小姐?”探长从木匣子里摸出数张纸条,施建华的头一下子炸开,血一下子冲到脸上,四肢冰凉,她见惯了大世面,可是这种场合的确让她难以从容。一失足成千古恨,古人的那句话一点没错,报应的时候到了。

“我们要求你协助我们翻译这些纸条。听说了在葬礼上有这么个木匣子,当时每个人都写下了自己对小宝最后的祝福,凶手是不是当时也在现场,这很难说。不管怎样通过我组商讨并征求了死者家属的意愿,我们决定对木匣子里所有的纸条进行调查。在这些纸条里面有几张中文的,于是想请你来协助我们翻译。”

施建华听完又是一阵晕眩。“你们……你们怎么就相信我?”

“因为你精通德语。”探长意味深长地望着施建华的眼睛,逼得她不得不转移视线,“更重要的是你有不在场的证据。”

施建华瞪大了眼睛。

“事发当天正好有拍卖会,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当天有好几个业内人士能证明你在拍卖会现场。我们信任你,也知道你是小宝的朋友,相信你会协助我们早日让凶手归案的。当然……”探长露出一个狡诘的笑容,“我们会再次对你的翻译进行审核的。”

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施建华犯难了,但是绝对不好拒绝,于是答应下来带着那封装着纸条复印件的信封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警局。


到了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她知道这晚一定是个不眠夜。坐在灯下,她打开了信封,很多纸条来自跟小宝交情一般的华人,内容并不特别,无非是礼仪性的最后告别,唯有四张纸条,一看便知道是关系分外亲昵的。

“亲爱的宝,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失去了你和你母亲。于我来说,如果我的生命也能尽快走到终点也算是件高兴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挨过每一日直到我们能够重逢。

想到我和你母亲的这辈子,年轻时候度过了文化大革命和三年自然灾害,中国经济起飞后忙着积累财富,后来你出生了,我们又忙着给你创造最好的生活,希望你有一天不会再受我们受过的苦。直到你和你母亲走后,我才发现其实人生苦短,只是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

想起那些匆匆过去的岁月就心揪,我们三个人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也没有问候过对方过得好吗。总觉得用行动来表达彼此的爱已经足够。你母亲走的那天对我说,她一直很寂寞。其实,我也一直很寂寞。我相信,你也是。

希望此时此刻你们母女已在天上相聚。现在最令我高兴的事就是知道你们在天上等着我。见到你们后,我一定会补上那句这辈子从没有说出口的话,那就是我很爱你妈妈和你。

父亲”

施建华叹了口气。这并不奇怪,要中国的父辈们张口说“我爱你”的确是件难以想象的事。那一代人都是吃苦过来的,个个都嘴巴闭得紧紧的,个性坚强。中国经济的腾飞让两代人有了明显的代沟,一个是吃苦过来的,一个是因为独生子女政策在蜜罐里长大的,完全是不同的价值观,要彼此能够良好沟通和懂得的确是件奢侈的事。可怜这一代父母和孩子。第二张字条:

“小宝,

我的人生是从在中学仿效你的时候开始的。一开始是学穿你的衣服,后来学你的姿态和处事,直到一天我面对大众站在舞台上受他人仿效。

一个女人的一生里一定有一个同性偶像,那个她可以引领自己穿过一切黑暗和困阻,犹如一个永不破灭的光点。那么渺小的自己是那样想要变成那个她,以至于一路上从未觉着自己受到的苦,直到有一天到达了终点。

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今天是因为你,直到你离开的那天清晨,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脸,那张脸是那样得无助和恐惧。我究竟是谁?我是那样的恐慌,以至于终于认识到我的灵魂根本就是依附在你灵魂上所生的。我的精神领袖死了,我的生存勇气和意义少了一半。

有生之年,我有幸遇到一个清水小宝,无形中成就了一个蔷薇,告别了贫穷和自卑,得以自信自在地生活。你的死让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让我终于明白要说出那句早前就该对你说的两个字:谢谢。”

一声叹息,“原来明星是这样炼成的。人生如戏,角儿死了,周遭那些人物该何去何从,怎么演都不再是那出戏了。”

第三张字条是一首词。

“看似荒唐,愁向风前无处说。销魂莲落,落莲魂销。”

“销魂莲落,落莲魂销。”施建华慢慢诵念,“好词!”这词句不难理解,落莲是指小宝。如何荒唐,又怎样忧愁,想必是俩人间很私密的往事。

这些纸条怎么看都没有凶手的味道,也不知道警方是如何想的,有哪个凶手会这样单纯地在葬礼上写下自己的供词。相比起这些纸条,施建华对小宝最后要说的话让人一看就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看着自己真诚写下的字句,施建华越想越怕。

她留给小宝的是事先就写好的一封信。

“小宝

直到今天才有勇气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直到今天我都在想自己当时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画展上,你是展会上唯一一个中国人,站在一张空白的画布前令人疑惑。我走到你身边问你这是什么。你说,‘仔细看。’非常神奇的,我在这张空白的画布上慢慢看到了灌木、河流、森林和天空,你告诉我那个神奇的画家叫邱世华,而你叫清水小宝。后来这个清水小宝总能看见很多人看不见的东西。

老天该赐予一个女人的你都占全了,事事公平,没有凡人的烦恼,你却有天上的忧愁。象个孩子那样老问身边人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谁都答不上来。好比,‘宇宙是善良的吗?’‘爱情那么简单美好的事为什么人都做不好?’似乎,人性的复杂让你伤透了脑筋伤透了心。

我第一次见到你丈夫的时候就被他迷上了。他爱你如同爱惜自己的生命,可是自卑却让我们很奇异地走到了一起。在你身边生活令人总有一种自卑感,他借着我找到了平衡,而我借着他找到了我和你之间的平等。也许我们是一类人,非要默默地在你背后有意背叛,才能理直气壮地和你厮守在一起。东窗事发,你发现了他的黑暗秘密,而我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小小工具。尽管你不曾知道我犯下的错误,可是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

每当下雪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你。雪花那样精致纯净地落下来,任谁都不由地想要接住她,然而在手心里她却痛苦地变成了一滴静默的水珠。人性的复杂总让你问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而我知道那是你一个人与世间的搏斗。

说声对不起并不仅仅因为对你犯下的背叛,还因为这辈子看着你战斗得伤痕累累却没有勇气站在你的身边。下辈子建华姐一定补上。

再见
建华上。”


那一年的冬天,小宝发现了丹尼的性爱档案,离婚了。她的状态很不好,一下子很少与人说话。施建华明白那是一种寂寞,那种寂寞来自对人世间的不再信任。世界在她眼里过于完美,现实的落差太大,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该如何继续。

施建华心虚又心疼,看着小宝一整夜一整夜地开着她的Cross Fire在城中一圈又一圈地绕,直到天明。

一天清晨,施建华在湖边的一家咖啡馆找到她,她瘦得下巴像把小利刀,眼睛愈发大了,没有喜乐也没有伤痛的眼睛,空洞洞的。施建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小宝的身体是那么得细小,施建华一下子哭了,这样不行,她一定得找个能救小宝的办法。

“建华姐,别担心”小宝绵绵地说,“我只是累了,脑袋里面总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告诉姐,姐一定替你找到答案。”

“困扰我的不是丹尼,困扰我的是这个世界。为什么人想到的总是自己,这个宇宙是善良的吗?”

“当然,宝贝儿。”施建华的眼泪下来了,千万个念头闪过,突然一个念头让她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一个急救措施。

“小宝,”施建华站了起来,“姐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在那个地方人们彼此之间充满了信任,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和心证明了。”

那一年冬天,施建华带着虚弱的小宝飞向了伦敦,在一条叫作Ladbroke Grove的大街上,她们走进了一个叫做Skin Two的俱乐部……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施建华热过两壶日本清酒,杯底下有闪亮的可食金箔。站在露台上,施建华早没了心虚和恐慌,“敢做敢当。”提起一壶,施建华一口下肚,无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两行,“你这个女人啊,是个精吧,折腾周遭的我们,也折腾自己,该归天了,可是……”哭声渐大,“可是,我想你啊,小宝。”

把另一壶洒在月色下的露台上,施建华不由又念起了佳美的那句词:“销魂莲落,落莲魂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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