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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舞馆

《上海血统》第十八章 舞馆 作者提供

“玫瑰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玫瑰精,她变做了自己的过路人,采走了自己。”

——题记

虹桥路999号,马丁站在门口,是一个舞蹈学校。虹桥路一带是他熟悉的地方,在长宁区他生活了整整三年,直到她离开自己的国度去了向往已久的欧洲。

那一天,当他们在维也纳相遇,她又匆匆离开后。在自家的厨房里他收到了她发来的明信片,“那枚粉红色星星我拿走了,为了下一次相见。小宝。”

他没有等到她寄来那一颗星星,便决定再回到中国,不管那是否也是她的期待,不管他们是否有机会在一起。仅仅几天的工夫,他周遭的一切变得如此没有意义,那惬意安谧的乡下生活突然让人窒息,他要走。

一个月后,如今天这样一个夏日的午后,他站在她家楼下,充满紧张又无比幸福地等待她。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上海的天空升起了半弯月亮,他看见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了小区。他走到她跟前把她着实吓了一跳,她兴奋地尖叫着,他把她整个人托了起来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我来看你了。我要找份工作留下。”

她收敛了笑容,从他身上滑了下来。“背后的意图是什么?”她打破了浪漫。

“喜欢这个城市,想看看外头的世界。”他不想坦诚。

“你喜欢我吧。”她撕破他的伪装,一脸的坏笑。

他不知道如何接口,只是温柔地笑着看着她。

“小心我爸我妈告你诱拐未成年少女。在欧洲16岁成人,在中国是18岁。”

“我可以等,等到你成年再拐你,把你拐到海上去,谁也找不着。”

“不要喜欢我。”16岁的脸上满是认真。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是否该拿她的话当真,他有点累了,有点失望,把自己的礼物递给她,说:“你就是那只小狐狸,要先好好驯养。我走了,我们改天再见。”他俯下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她打开看是一本书《小王子》,那本书后来成了她的最爱。她道了声谢谢,在他的目送里消失在夜色里。


门房口坐着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夫妇,马丁走上前用简单的中文句子问:“您好,我叫马丁•康瑞德,我来取清水小宝留给我的信。”

老夫妻很吃惊这个鬼佬会说中文,但是几秒钟定了神之后很肯定地摇摇手,说没有。马丁说,有,肯定有。老夫妻还是摇手说,没有,肯定没有。他心里一沉,只能说声谢谢走了。没走几步,老妈妈从门房里追了出来,“有,有。”她说了一大堆中文,他全然没听懂,她只能尝试用英语,估计是老年兴趣班里英语课上学来的,“Beautiful girl”,她笔画了一下,“key”,她指了指手上的钥匙,“you”,她又指了指他。他接过钥匙,一看便知道是她留下的,钥匙环上挂着一枚透明的粉红色星星,是他当年留给她的。星星经过这些年的磨损还是崭新依旧,他不知道她是怎样保存它的,就连他也快记不得它的存在了。

老妈妈带着他走进学校的教学大楼,在底楼的拐角处有一排木头的储藏柜,用来给学生放置练习时候的个人用品,她指了指右上角最上面那个柜子。他用钥匙开启,没错,迫不及待地打开看,里面是一双桃皮的芭蕾舞鞋,俄罗斯产,34码。老妈妈好奇地凑上前看了眼,她不明白那个光鲜美丽的女子花钱租用了那个柜子就是为了放置一双鞋,她和她男人好几个月都在猜测那个柜子里究竟藏了怎样的秘密,当看见一个白种男人来取物的时候,好奇心飚到了顶点,而谜底却是那样的平常。她不可理喻地摇摇头走开了。留下马丁一个人捧着那双鞋子发呆,他抚摸着它们,它们是那样的瘦小,猜想是她孩子时候的物品,可是她想要告诉他什么呢?忽然,周六下午黑咕隆咚的练功房亮起了黄色的大灯,一个独舞的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Rond De Jambe A Terre,Battement Tendu Glissade,Cabriole……那个身影像神话森林里的仙女那样轻盈,娇美,稳妥,象来自北极的雪花,或是米罗画里幻想中的小飞虫,“天呢,是她,欧,我的天,是她。”他摒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涌向了脑袋,“不会是别人。”身影渐渐慢了下来,旋转成一朵玫瑰向他移近,再移近,移出了阴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离他只有半米远的眼前,停了下来。他不知道如何来掩饰自己的全然失望,那失望从脚底爬上脊背,让整个人都冷了下来。一个美女的妇人,年过半百的容颜依然姣好,凹凸有致的身体依然让人充满遐想。

“格里什科。”她指着他怀里的鞋。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从失望里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那双瘦小的鞋子,有种想要哭的感觉,他想躲起来。

“很多跳舞的女孩子都喜欢把秘密藏在‘鞋盒’里面。”她又指了指那双鞋。

他不说话,红着眼睛低着头。

“我能帮你什么吗?”

他摇摇头,打算离开。

“女孩子喜欢把秘密藏在‘鞋盒’里面。”她重复。

他停下脚步,“什么是‘鞋盒’?”

“可以吗?”她想要他的鞋。

他给她,然后看见她很熟悉地从一个鞋子的鞋尖里头掏出一个纸仙鹤递给他,他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花了好大工夫打开,失望的表情又回到脸上。她凑近一看,是手写的中文字体。

“我可以帮你。”

“真的?”他的眼睛又亮了,“你的英语真好。”

“呵呵,小时候我在美国念的书。我们去院里吧,趁着天还没有全黑,我翻译给你听。”

他随着她走,穿过长长的廊道,宿舍区在校区的另一角,周六又适逢很多人回家,深绿色的校园里没有一人。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收了进去,院子里披上了薄薄的一层雾,在四周都被松柏树围绕的小石凳上,他们坐了下来。她戴上眼镜,就着青草被太阳晒过的味道,轻轻读起了这封在另一个时空写下的信,他微微侧着头:

“我的武士:

说起我的故事想必要从这个城市开始,上海。我的血和肉都是在这里建设完毕的。

虹桥路上面有我的家,虹桥路的尽头有个机场。我是生于1978的孩子,一年后这个国度开始了“独生子女政策”。一个人的童年很寂寞,寂寞到有时候会厌恶自己,会发慌地在房间里大叫。在寂寞中,情智朝着一个奇妙的方向发展,于是我们这一代人具有的特别是:聪明,有很强的感受性、依赖性,过分自我,追求完美,害怕寂寞但始终孤独。每当童年时的寂寞袭来时,我会在摩天高楼的窗口擦干自己的眼泪,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会走很远,去很多地方。

六岁的时候,我被父母送去了舞蹈学校,在那里我认知到作为一个女性的价值,我见识到了女性的美,那种美照亮天地。我们很早起床,挽起长长的头发梳成圆满的发髻。穿桃皮色丝缎的短裙和鞋子,总是滑翔在明亮的镜子前和光亮的地板上。吃很少的东西,可身体还是慢慢地在改变,变成母亲的样子。在打量和比较彼此美丽的过程中,我们慢慢长大了。

那段岁月总是让我怀念,感到特别安心。发现原来美是一种力量和希望,它在心里,让人永不沉沦。那些年轻的纯净的身体在这里旋转着,跳跃着,变化出不一样的起伏,生命真是美好,不是吗?我深深地爱着女性的美,以至于后来在成人世界里,每当遇见令我的心快要碎了掉下来的遭遇时,总要闭上眼睛,想起那段柔美的岁月和线条,那些乌黑发亮的眼睛,那些瀑布似的头发,圆润的臀部和紧实的胸部……然后,我的脸上就会有光彩的微笑,会鼓励自己,说,要美好,再美好下去。

好几次在学校的后院里,坐在松柏树下,每当我想到一张模糊的男生的脸,胸骨这里就会充盈着温暖。想到,每个女生那么多年聚集起来的美丽,都会有一个男生来采摘。象乡下旷野里的玫瑰,凝聚了风雪雨露,最后在某一天寂寞地绽放开来,而有个过路人见到了她,惊叹于她的美丽,最后带走了她。请一定要珍惜它好吗?因为她凝聚了天地的精华,凝聚了时光的沉淀。在七岁的那一年,我想,自己有一天就会被这样带走的,可是我的故事后来并不是这样的。

因为,呵呵,玫瑰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玫瑰精,她变做了自己的过路人,采走了自己。

小宝”

信被平放在大腿上,两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静静地打量着四周,似乎院子深处有玫瑰的味道传送出来,那味道甚至还发出了调皮的微笑;那深处似乎在走出来一个穿白衬衣的清瘦少女,那样凛冽地走在微风里头,不羁的嘴角,坚定的眼神……

妇人留给了他电子邮件地址,他接过来再次道谢,再次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不见了。

走在虹桥路上,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她的寓所,没有灯光。突然一种悲伤莫名其妙地从心底升起,他感觉到这个城市里没有她,感觉到她在很远的地方。

“小宝,小宝,小宝……”他念着她的名字,紧紧捏着口袋里那双小小的鞋子,“你在哪里?”

回忆潮水一般涌来,那三年,他目睹了她的第一次恋爱,目睹了她一次又一次换着身边的男孩和女孩。还有一次,下着大雨,他知道她没有带伞的习惯,赶到学校,看见她和一女孩子一起走了出来,在雨中,他看见了她是怎么吻一个女孩子的。他的心被她一次又一次弄得冰凉湿透。千百次,他问自己,为什么还是追随在她的身后,也许,也许一切都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炽热和冷漠,仿佛爱到大痛,又仿佛从未爱过,他要找出那双眼睛背后的真相。

“玫瑰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玫瑰精,她变做了自己的过路人,采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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