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第二十二章 京都

《上海血统》第二十二章 京都

在纤指为男人斟一杯酒的过程里,我学到了如何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体会到爱一个人的美丽与幸福。

——题记

丹尼把小宝的骨灰紧紧捏在手心里,震惊地望着眼前的画面,阿诺德•勃克林的“死岛”在日本龙三角以几百倍放大后的形式再现了。压低的灰色云层,黎明苍白光线下的黑色柏树,异石峭壁上古老的墓穴,裹着白袍巨人般的夏隆看不清头布下深深藏起的脸,木舟上的白色棺木是来给谁送葬的。

大自然带来的震撼胜过一切艺术品企图要表达的意境。死亡是如此肃穆和巍峨,如抬头望着环立四周的黑色高山,慢慢向你压倒下来,你却只能驯服地闭上眼睛。丹尼蜷起身来,双臂紧紧抱住头部,闭上眼睛,他坐以待毙。

“再见了。”他对自己说,眼泪流了下来。

划桨声越来越响,丹尼感觉身体随着船正在慢慢下沉,沉到黑色的冰冷的海水里。水慢慢没过他的肩膀,他的脖子、耳垂、嘴巴、鼻子,他吸了最后一口空气,水,覆盖了一切。在水里,他看见海底深处的微弱光线,各色各样的鱼儿,游来游去,扇着它们薄翼的翅膀,它们身上的鳞折射出柔和的银白的光,他的气憋到了极限,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必须要孤独地痛苦地挣扎才能到达死亡的彼岸。

的确,如他想象的那样,溺死是件绝对痛苦的事情,他的呼吸道酸痛地被汹涌的水阻塞了,他痛苦地挣扎,眼泪飘散在蓝色的海水里,他希望这样的折磨能快点结束,他慢慢失去了知觉,手中的骨灰瓶滑落了。

As I close my eyes
Sit back while reminiscing
Of when we used to fuss and fight but end up kissing
There may be sad and painful times along the way
But in my heart you’ll always be everything and more to me
For I know this love between us is growing stronger
You can call me whenever from wherever
Just remember that
I’ll be there
Through all the stormy weather
Us break up never
No we’ll be together
Forever

You don’t miss your water till the well runs dry
But I believe so strongly in you and I
Can’t somebody answer me the question why
You don’t miss your water till the well runs dry


他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奇异着原来人死后真有来世。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云朵上,天空是那样的蓝,太阳带来光芒万丈,风恰到好处。可是再定眼看,慢慢他看见了一张巨大的白帆,上面印着两个英语字母 Seiya Miro。他困惑地移动身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阴间还是阳间。一张饱经风霜的男人的脸凑到丹尼眼前,带着天真的笑容。

他说,“你醒了。”

“我在哪里?”

“在我船上。你来自哪里?”

“瑞士。”

“你好。”陌生男人用德语向丹尼问好,握了下他的手。

“你呢?德国人?”

“奥地利。你现在感觉怎样?”

“你救了我。”

“我看见你和你的船下沉,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放救生艇下去。那天风浪很大,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上来。我们现在在去神户的路上。”他把一支袖珍的古瓷花瓶交到丹尼手里,“这是你落下的。”

抚摸着花瓶光润的瓶身,丹尼的眼泪又下来了,“谢谢,”他背过脸去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叫什么?”

“马丁。”

“谢谢你,马丁,谢谢。”丹尼挣扎着坐起身来,可是全身乏力。

“吃点东西吧。”他给了他干粮。

“Seiya Miro是什么意思?”丹尼指着白帆上的字母。

“Seiya和Miro分别是射手和天蝎圣斗士。来自日本一部漫画里的人物。”

“我的太太也喜欢日本漫画,她是射手座。”

马丁笑了,“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射手,我是天蝎座的。”

“是女朋友吧?”

马丁微笑着望着远方,“希望是。”

两人许久都不再说话,帆船顺着风驶在蓝天白云下,峥嵘岁月一下子在海平面上被洗去铅华,生命中柔和的美好在这蓝蓝的水里袅袅浮出生气来。人生如梦,竟是如此得虚空。人,在海上,常常忘却自己贪婪的欲念。

“你的船怎么办?”马丁突然问。

“到了岸上再说吧。”

“希望傍晚能抵达神户。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丹尼没有回答,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他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不想再回到瑞士,因为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每时每刻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错和他失去的最珍贵的再也回不来的人。这世间似乎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了,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再来改变。一切结束了。

见他不回答,马丁说,“我到了神户后去京都。”

“我会先去瑞士大使馆,我把所有东西都丢了。”

马丁下到船舱里,一会儿上来递给丹尼一些钱。

“谢谢。”他没有拒绝。“把地址留给我,我一定还上。”

马丁写了个地址给他,“我大都时间在海上,很少着陆,这是我在奥地利父母家的地址。”

“你去京都是看拜访朋友吗?”

马丁开了瓶啤酒分成两杯,递给丹尼,回答,“是为了一个梦。”

“为了梦!”丹尼重复,两人碰杯。

两个男人开始在海上说话,聊自己的故乡,旅行见闻,事业,只是,各自都不提心事。欧洲男人不容易为同性敞开心扉,典型的君子泛泛之交,外表热情,内心孤立。说德语的男人更是固执,不知这样的性情是否与古板的母语相关。

西边的天空渐渐红了起来,海面上闪出金红色的光彩。两人长时间看着这美丽的天与地不多说话。

风吹起他们各自细柔的头发,一路顺风,他们看见对岸了,白色的船只越来越多。丹尼看着心里充满了暖意,不久之前发生的一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没人会相信他,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晚再见夕阳,仿佛是一次重生。他闭上眼睛让风和光线揉着自己的脸,这是自己这几个月来最快乐的瞬间。在这个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自己生活的旁观者,看着自己过去生活的轨迹,觉得那是一个如此遥远的故事。这一瞬间,他不再是丹尼•斯卡拉,他只是一个简单的人,活在海天之间。看着头上高高飘起的白帆和高远的云朵,他不能解释自己的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告诉他,他的人生又一次开始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他转头问马丁。

“说吧。”

“我想和你一起去京都,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当然可以。”马丁拍了拍丹尼的肩。“怎么突然想去京都。”

“我的太太常跟我提起那个地方,说了那个地方很多故事。她的奶奶是京都人,她也因此特别喜欢那个城市。”

马丁扬了扬眉,“看来你的太太和我那个朋友有很多共同的地方。”

丹尼摸着裤子口袋里光润的花瓶,发现当自己提起小宝时已没有了太多的悲愤和绝望,心里居然充盈着莫大的幸福,她曾经在他的生命里住过,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那些记忆都在,没有人会拿走。于是,当他们的船即将靠岸的时间段里,他跟马丁说了自己和小宝曾经快乐的一些往事。马丁细细听着。

“如果遇见你特别心爱的女人,会不会有强烈的恐惧感?如果有你怎么处理?”丹尼含泪问了一个聚集在心里那么多年的疑问,“这么多年来,面对巨大的幸福我却活得生不如死,想尽所有的办法来消除自己会失去她的恐惧里。”

马丁回头眯着眼睛看着大海与蓝天,轻轻说,“真正的爱是超越所有欲望的。让人痛苦的是欲望,而真正的爱就如这天与地,让人感到如此广阔,温柔和愉悦。”

在那一刻,丹尼似乎有点明白了。爱就是爱,没有杂心杂念才会真正幸福。他们靠岸了。

马丁坐在岸上打开笔记本,收件箱里没有她的留言,地图上在京都的位置显示着收件地址——三千院•地藏小童。


两个男人转身坐火车去了京都。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到了京都天色已晚,准备先留宿,第二天再去位于大原的三千院。

这里是另外一个星球,当他们站在京都祗园的花见小路上,两旁是纵横方向能通风的用细细的木材建成的格子窗,地上是被经年累月的人来人往磨到光可鉴人的石板路,路边排列着小小的木制居酒屋、老饭馆以及艺伎居住的传统木屋。居酒屋外的纸灯笼点亮了狭小街道,三弦的音乐和轻盈的笑声从竹帘背后走漏出来。零星几个艺妓从窗口透出自己的脸,厚白的粉妆,华丽的丝质和服,娇艳的头饰。灯火下,街道两排屋檐上的狭长天空成了宝蓝色,衬得下面的人间岁月更加得妖娆。

“真的是另外一个星球。”丹尼惊叹。

“传说当年美军计划向日本投掷原子弹时,曾经选择了四个城市作为候选,京都排在第一位,可是当时美国的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认为京都是一个千年古都,历史遗迹应该保存,京都才得以逃脱了被轰炸的厄运。”

“感谢亨利•史汀生。”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马丁建议。他们来到街角一个饭馆,脱了鞋进去,可是看着菜单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运作,边上的小姐恭逊地推荐了他们“怀石料理”。

两人明显不适应“怀石料理”的清淡质朴的口味,各自都加了不少酱油和盐。十一个小钵他们各自都尝了点,只有鱼是吃干净的,这分明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晚餐。两人不饥不饱地出来,找了所旅馆,早早地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丁起来时发现门缝里丹尼留下的纸条:

“我已给大使馆致电,他们会尽快解决我的问题。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一切。我打算留在这座城市。祝你好运,早日找到你的梦!

丹尼”

马丁向着三千院的方向出发。巴士一路在两边长满枫树的小道上开,掀起地上红色的落叶。九月了,秋天了,去往大原的路上是金红色的,树叶在风里飞舞飘落,仿佛都是小宝迎接他的身姿,仿佛她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他觉得他正在赴她的约会,既紧张又兴奋,心里随意谱出一段曲子在嘴上哼。

三千院最初是由从中国学习归来的僧人最澄于8世纪在比睿山创办延历寺时兴建的。辽阔的寺院内古树参天,青苔遍地,溪水潺潺,供奉的佛像是“阿弥陀如来三尊坐像”。

马丁一走进寺庙,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幅画。小桥古井,滴水竹筒,地毯一样的青苔,树上的知了壳,红绿树木,木檐廊道,写经场的纸窗。

他坐在廊道上,冥想在这里不费吹灰之力,大脑似乎停在了当下,整个人安宁下来,与景色和为一体。他看见了风的方向,闻到了生命里此刻的味道,感到了此刻身体的重量,还有此刻对她的思念。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站了起来,喝了口竹筒里流出的井水,开始寻找“地藏小童”。

没有,哪里都没有。他看见一个正在扫树叶的小僧,小僧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他向前走去,来到了“往生极乐院”。

往生极乐院,一称惠心院,据传为惠心僧都所建;以与三千院接邻而合并之,今为三千院之本堂。外观虽经后世改建,内部则存藤原后期的代表阿弥陀堂建筑的样式。其庭园为江户初期之作,为京都之洛北名胜。

走进堂内,他看见了屋顶成船型,四面墙壁绘有色彩绚烂的天堂花园。院里有三尊佛,他都不识,只是觉得佛们的坐姿与在其他亚洲国家见到的不同,他们不是坐着,而是采用日本传统的跪姿,上半身还微微前倾,仿佛正在倾听世人的心声。

他静静站在佛前许了个愿。

出了“往生极乐院”没多久,在经过一处水汽饱足的青苔地的时候,他发现地上有几处突兀起几个青苔小人,定睛看是几个可爱的和尚石像,姿势各异。他继续走,发现石像不只这一处,越来越多,都胖墩墩的,有的结伴,有的单独一人,这么多的“地藏小童”,她会在哪个小童那里留下自己的讯息?

“就是他们。”那个扫树叶的小僧走了过来说着勉强的英语。

“我的朋友说她在地藏小童哪儿留下一封信,我却不知道在哪里取,那么多的地藏小童,有没有哪一个比较特别?”

小僧也回答不上来,在一边摸着光光的脑袋。突然一拍,“有一个很特别的小地藏,不过不在院里,而在参道上,将要转入三千院之前右边一个小店外的窗台上。它围着一根红色围巾,很好找,你去那边看看吧。”

马丁道谢,转身迫不及待地走了。

在参道上,那个戴着红围巾的地藏娃娃的口袋里,他找到了清水小宝叠成小小纸鹤的信。

太危险了,他想,每天那么多的游客给这个特别的地藏娃娃拍照,只是谁都不敢把手放进它穿着布衣的口袋。

他还存着在舞馆遇见的那个陌生女士的邮件地址。他把信拍成照片,用邮件发给了她,希望她还记得他。

晚上回到酒店后他就收到了她发来的翻译。

“有没有到京都和吃到了这里的怀石料理?还有有名的抹茶泡饭,一碗白米饭、一匙抹茶粉、一点白盐、一注热水,它们都是如此简单,还食材最本质的味道,那清鲜的味道一直是我的最爱。吃怀石料理的时候会想起一个人,你,因为这最本质的味道。

看见了花见小路上小碎步走的艺妓了吗?她们是我最美丽的梦想,美艳柔情,锦衣美食,知书达礼,察言观色,整日荡漾在歌舞琴瑟中,与人间烟火总是保持良好距离。

有人认为艺妓的产生与存在是一个时代造就的荒谬,是男权至上的奇怪产物。男女平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世上有哪一种关系又是真正平等的呢?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就是因为要争取平等,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战役才开始。与其这样不如显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告诉对方,其实我真的没有你那么强大,所以我要依赖你。人的寂寞很多是来自伪装的结果。

我愿自己成为某个人的艺妓,为他歌舞升平,为他呵护娇容,告诉他,你就是我的王,我的依赖。

打拼了那么多年,最后发现还是各居其所,彼此依赖才比较性感。

我在这里居住了两个月,在一家艺妓馆里寄宿。在这里有为对艺妓生活好奇的人提供的短期培训课程,在这里我学习了如何打开推拉门,走路仪态,斟酒方法和小鼓、三弦等乐器的演奏方法,还有舞蹈与谈话技巧等等。我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学习艺妓的技艺,而是在学习如何真正地去爱一个男人。艺妓们的生活让我发现现代社会女人爱男人的方式有多么得笨拙。在纤指为男人斟一杯酒的过程里,我学到了如何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体会到爱一个人的美丽与幸福。原来爱是这样的哟,这样这样的快乐和舒畅,爱就是在爱自己的基础上,然后,全心地,美丽地,付出。

三千院在日本人的心中,是一座‘疗愈系’的寺院,在这里我的心病好了一半,生活再不顺,还有你在。

一日一生,三千静好。

小宝”

您可以在这里找到读者与我们记者团队正在讨论交流的话题。

请加入我们!如果您想就本文涉及的话题展开新的讨论,或者想向我们反映您发现的事实错误,请发邮件给我们:chinese@swissinfo.ch

瑞士资讯SWI swissinfo.ch隶属于瑞士广播电视集团

瑞士资讯SWI swissinfo.ch隶属于瑞士广播电视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