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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尔尼:昨欢如梦» (五)

可儿回来时黑瘦了不少,更衬得下巴分外尖,眼睛分外亮。Thomas对可儿的评价极高:“非常聪明的孩子,办事又机灵又得体。”

陆文清带可儿去附近的咖啡店吃冰淇淋。可儿边说那边的情形边大笑不止,吃得一脸一嘴都是鲜奶油。陆被她的欢乐所感染,不时地帮她揩去面上的污迹。

黄昏时分送可儿回家,文清终于忍不住问道:“通知你姐姐了吗?”可儿一怔,半晌才摇摇头。

“你姐姐是哪个专业的?”

可儿支晤了一阵,终于道:“她不在我所属的学院。”

“噢?那……”文清还想再问什么,可儿忙道:“火车来了,你就送到这里可以啦!”

晚上,他照例又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夜暮渐渐扑上来,欧洲童话中死神与睡神是一对孪生兄弟–周围便死一样静,梦一样黑,连星子也没有一颗。他摇摇抽空的烟盒,颓然叹一口气。蓦地,他突然看见一抹翠绿的身影,“小蝶!”他喊,那身影倏忽一闪,幻化成了一只竹绿色的小蜻蜓,轻轻弹一弹翅膀,从他的窗台上起飞,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的夜幕。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他摘下去听。“请问,是陆先生吗?”一个来自大国的声音。

“小蝶?”他哽咽了,“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都不重要,你好吗?”

“我……”陆文清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在母亲面前,不由泪流满面。

“你能来见我吗?”小蝶的声音略带一点焦急。

“我……”陆文清说不出话来,见小蝶当然不难,他有车,别说小蝶尚在瑞士境内,即使在法国、德国、奥地利也没有关系。可,去见她意味着什么?见她以后会发生什么?陆文清踌躇了–他其实并不能离开这间公司,没有它他活着不知还有什么意义。因为有这一间公司,他每天知道自己会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而拥有这间公司,前提是先拥有一张瑞士合法公民证。而他没有–他依旧不能给任何人任何承诺。

小蝶在那边静静等他答复,电话那端有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几乎低不可闻的背景音乐。他约略听到这样几句: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

什么天地啊!四季啊!

……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

“这是什么歌。”他声音干涩得如在沙漠中。

“《飞鸟与鱼》。”小蝶平静地答复。

“什么?”–不待问完,那边已传出压线的“嘟嘟嘟”声。“小蝶!”他大喊–原来是一个梦。电话线早拔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人打来电话。可他满脸的热泪,手心里沁出的汗,话筒上的余温,以及仍在耳畔回响的歌……“小蝶!”他对着苍穹大喊。

转眼就是六月了,可儿的成绩频频报捷,小蝶却就此没了音讯–已经是开学时分,为何还不见她返校。文清将事宜大致向小钟与新来的秘书Jessica交待了一下,径自驱车往Engelberg。

可儿见到他时大吃了一惊,可儿正准备和一帮同学去山上写生,她那件玫瑰红吊带短衫分外显眼,一头厚厚的长发全被掖进白色男式凉帽里。

“你怎么来了?”可儿摘下墨镜,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来看你啊,有没有在学校里调皮。”他勉强装出一个笑。

那边有人喊“Coco”,可儿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然后调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的脸。

也许是可儿的眼睛太大,也许是可儿的神情太过严肃,他一下子不自然起来,“你想怎么样?”

“我在问你,你想怎么样?”可儿突然大喊起来:直问到他脸上,“你想知道什么?你想调查什么?”

“我只是关心……”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在严厉的督学面前说不出话来。

“关心?谁要你廉价的关心与同情。”可儿重新戴上了墨镜,镜片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深玫瑰紫,看久了眼睛会涩。可儿缓缓呼出一声口气,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慢地说:“给你五分钟,想知道什么,问吧!”

可儿年轻光滑的淡棕色皮肤在阳光下泛出美好的光泽,他一下说不出话来。“可儿,你不要误会。”这是他惟一能想得出的一句。

可儿脱下遮阳帽,乌黑的秀发立即散了一背。她跳上文清的车,看也不看文清,命令道:“开车!我带你去看小蝶的住处。”

可儿显然是在领文清绕远路,一路上,可儿好似一个缺乏热情的导游,淡淡道:“这是我们大学”,“这是著名的天使堡大教堂。”“这是墓地。”“那边是著名的滑雪胜地,因为临近阿尔卑斯山支脉,一年到头积雪不散”,“山顶是有名的富人区,据说摩纳哥王子的别墅就在这里”,“看,那里是玛莉嘉公主的私宅”,“我有一次在这里碰到马来西亚的国王”……

“我们还往山上开吗?”陆文清诧异了。

可儿不语,他也不敢多问,将车七转八转,在一座美丽的洋房前停住。比起刚才那些富丽堂皇有若宫殿的建筑,这里更像一个精巧的玩具屋,极宽的白石阶,两边花木扶疏,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有一架缠着紫藤的木制秋千架。没有隔栅,没有围墙,人工与自然的景物相映成趣,结合起来,原木色的房屋,窗口吊着一篮篮的紫萝兰,从这里可以看见海景。

这时早有人迎出来,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穿灰色职业套装的瑞士女人,用纯熟的山地德语礼貌地问他们来此何干。陆文清愣了一下,机灵的可儿已抢过话头:“这是我老板,他新婚想租房,我们一起来问问价。”

“那你们可找对了–是看的启示,还是熟人介绍?”女纪纪人殷勤中略露几分骄傲。

陆文清到底忍不住好奇:“为什么要出租?”

不待女经纪人答话,可儿就连忙道:“这所房子原是一印尼富商送给自己女儿的生日礼物,可他女儿不幸夭折。他不忍再踏上伤心地,所以这房子就成为豪宅区惟一出租的别墅。”一面说一面拼命向文清眨眼睛。

女经纪人连连颔首,可儿趁机说:“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客厅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女经纪人说:“厅里一直是这样,没动过的。”地上一件五彩斑斓的地毯,炉台上摆着几件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主人是印尼华侨吗?”文清抬头问。,这种东西装横生扭硬凑也只有华侨做得出来。这是西方人心中的中国风格:荒诞、精巧、滑稽。

他们一行又向楼上走去,女经纪人微笑道:“上一任租房的是个亚裔小姐,这几间房她亲自布置过,她走后,我们也没再改装璜……”

正对着楼梯的大约是餐厅,抽木地板,落地玻璃门直通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的花架,晒着半壁斜阳。是了,这才是小蝶的手笔。文清蓦地鼻子一酸,不敢久驻,直向里走去,走廊尽头的房门没有锁,他们推开了门,一整扇落地窗。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这是书房!”可儿喃喃道,又慌忙看看大家,“我瞎猜的!”

小蝶的卧室在西北,不向阳,悬在廊间的风铃叮叮咚咚地飞扬起来,女经纪看了看天色,“哟,怎么快下雨了,不如我们在这里坐一坐,二位想喝些什么?”他与可儿都要了茶。天色真的迅速灰了下来,没有开灯,所以衬得她的卧室又深又暗。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冷冷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本茶几上有一大束桅子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他的心。

女经纪端茶回来,单刀直入正题:“先生什么时候租?”

“租金怎么付?”文清看了一眼可儿,可儿埋头喝茶,不作声。

“月租金70000Sfr.,cash与check均可。”

“七万瑞郎?每个月?”文清在心中惊呼起来,可儿仍在不动声色地喝茶。“是不是太贵了?”文清啜了一口热茶。

“一点也不,”女经纪仍客气地微笑,“你看这一带豪宅区,做为出租的只我们一所,而且,这段是地产淡季,已打了不少折,上一任客户是85000Sfr./Month,而且是季度付。”

“好,我们再想想。”文清与可儿告辞。真是山雨欲来,天阴溢地如同黑夜一般,风呜呜怪叫着,树像被施了魔法的巨人,不停地抽打着车顶,寒气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门隙、天蓬与车底丝丝渗进来。

路上,可儿一直一言不发,因为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陆文清看不到她的神情,也不敢冒然打扰她。

车里很静,文清放了一盘CD,只发出“嘶嘶”的声音,可儿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盘塞了进去,立即,飘出了悠怨而不祥的歌声:

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早晨

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

今天的不堪如何原谅昨天的昏盲

飞鸟如何去爱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

那旋律依稀熟悉,他努力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噢!是了,那个梦魇的夜晚,那凄迷的,从小蝶电话那端传来的背影音乐,他浑身凛然一抖。那哀哀淡淡的旋律,那暮鼓晨钟似的叙述,他的头皮渐渐发麻,“什么歌?”他强做镇定地问可儿。

可儿不答话,长发垂在她两颊,文清看不见她的表情。

歌片转下去,依然在唱,歌里说: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那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

文清觉得再听下去他一定会疯掉,不待可儿阻止,已飞快地从盘中退出这盘带子塞还给可儿,当他触到可儿的手时大吃一惊,可儿的手冷得如千载玄冰,他心里也浮上了丝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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