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别爱苏黎世» (二十二)

二十二

瑞士政府为吸引更多游客,向念容商量可不可以部分开放霍斯曼古堡–念容终于又踏上了瑞士的国土!

夏季,正是这个国家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念容迅速落下泪来,也许不是,只是太阳光太强烈的缘故!

因为女仆每天打扫,房屋和她刚离开时没什么区别–这就是瑞士,一万年都和一年,甚至一个月,一个星期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她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那自己当年苦苦挣扎、一步一爬地奋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念容想着想着,一下子呆了过去……

爱德华最爱用的那套银餐具念容每天都亲自擦拭得干干净净,突然想到它的主人已经离去,心中涩涩地锐痛起来。半夜醒来,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爱德华……”她喊,然而什么也没有没。画室里有轻轻的咳嗽声,念容一下子闯人,“是你吗?”但是无人应答!

塔德乌斯的女儿是苏黎士有名的书画商,她建议念容将爱德华的遗作整理出来举办一个画展。念容答应了。

苏黎士是个大港口,天天都人来人往。念容站在河畔,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除了她,每个人都有他将去要去的地方,这使她有一点点的孤单,仿佛是被遗忘了。苏黎士河延至她视线以外,遥不可及之处–那里会是另外一个世界吗?爱德华,你在那里吗?也许没有,只是空茫茫的一片。轮船的汽笛声听起来像在诉说一个甜蜜的流浪的故事,可是感觉上有一点点不安,一点点凄凉……没有星子的夜格外暗沉,似乎所有的故事都陨落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寂寞的口琴声,反反复复吹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她亲力亲为地整理那些画稿,啊!爱德华,他给她的一切,即使是微薄的温暖,也足以让人抵御这一生的严寒–爱德华!偶一抬头,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那是个陌生的、忧伤的、死去的女子……

画册中大部分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东方女子。啊!有些事情,她已不再去想,也想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来了。是她,不是她–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爱德华,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呢,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孩子,她突然觉得好感动,想好好爱他的,真的,无论他给不给她这个机会。

一股凉凉的风从纱窗外飘进来,急想掀乱她的长发……她静静闭上眼睛–爱德华,你可是托这阵风儿告诉我你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亦或是某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你,在想我吗?

念容将箱中、橱中,那些爱德华只完成了一半,或是压根打算作废的画幅统统翻了出来。她要试图贴近他……爱德华,他的丈夫。时间的沙漏总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滑落,无论你觉得它快似飞梭,还是慢如破旧的牛车,它总在走着。不以你的主观意念为转移,然而,什么可以表明我们曾经来过这一场呢?惟一的凭证就是这些画,这是他不死的灵魂吗?“咦?这是什么?”念容摸到了一个重重的画框,费了好大力将它从箱底拖出来,上面还悉心裹着层层的木棉纸。念容小心翼翼地拆着,一张又一张–蓦地,她呆住了,画上一个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底下一行小字更是狠狠刺痛了她的心:“在你的眼中,我看到整个世界”!

“在你的眼中,我看到……”

“在你的眼中……”

“在你……”

“在……”

念容手抖抖地捧不住画,可是所有的感觉就在这个夏季的晚上潮水一样涌来,涌得她无措得慌,想抓住它们,抓住了再说,惟恐它们跑掉了,跑掉了……她开始恍惚起来–爱德华,勃朗峰广场的男孩;勃朗峰广场的男孩,爱德华;爱……勃……;勃……爱……原来苦苦期盼的人,就活在自己的身旁。可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认出对方呢?这样的两个人,一走散,就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不是没缘分是什么……她与他生平走散了两次,一次是他失去了她,放她在肮脏的人世间苦苦煎熬,最终她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连他也认她不出;一次是她失去了他,但这一次,这一次……

想着想着,突然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掉了,不知是委屈什么,那样一个人,他,爱德华,在那边,竟跟她其实没有关系似的,他们就像地球和月亮,注定了永远分不开,却也中间隔得远远的,不管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注定了的……自己的画像张扬地笑着,满屋都是自己的画像,又都不是–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敌人竟是自己……她心里满满都是幻灭的甜蜜。叫人要怎么爱他才好呢?要怎么才好!一片云过来,挡住了太阳,屋子里一下暗了下去,像经过色彩处理的荧幕画面,画面上有树影子滑过来,时而闪过一两只鸟。倒又像一场长长的电影了,然而她正是那个恒久的主角。

她咬住唇,点着头,在心里一遍一遍低低说道:我晓得的,你放心……画面上的人像模糊起来,被一层云气湮开了,她知道泪珠又在自己眼中缠着绕着,突然激情起来,几乎要一叠声的喊出来:放心,我懂得的……

一切都是熟悉的,又好像那么陌生。我们为什么再也回不去了呢?爱德华,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她大声地问着……她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她是多么病态地爱着、依恋着爱德华……他是她还可以活下去的惟一藉口!


按照念恩给的地址,念容飞去了美国旧金山。这么多年头过去,恩怎么样了,她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奇,让她吃惊得喘不过气来–多年的老友突然出现在门前,届时恩在做什么:领着一群小毛头种花,在房里看书,还是……

恩的家在山顶豪宅区,那是一幢种满红玫瑰的白色别墅。来开门的是个年迈的菲律宾管家。

“请问,女主人在家吗?”念容客气地问。

老管家满腹狐疑地望着她。

“Nathan,是谁?”一个娇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继而一个紫衣白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小蝶?”念容微笑了,“还记得我吗?你Untie在家吗?”

“你是谁?”小女孩操着地道的美音,向后退了两步,“我不认识你!”

“小蝶,你忘了,你在瑞士时常在我家里玩秋千……”

“我不是小蝶……”小女孩望着她,突然转身道,“Max,有一个瑞士的阿姨找小蝶……”

原来Max在家,恩呢?这上下她怎么不露面呢?–那个女孩不是小蝶,当然,小蝶应该十六七了吧!


“玛雅,是你?”一瞬间念容险些没认出Max,他已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人更加瘦,些须连鬓胡须,眼睛深深地窈陷了下去。“玛雅,对不起,刚才我在接一个国际长途,没及时出来。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没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一壁又转向刚才那个小女孩,“小叶,今天有没有练琴?”

“有,有啊!”小女孩紧张兮兮。

“小孩子不可以说谎!”Max故作严厉。

“我没有,”小孩子一作可怜相,就显得脸小小,让人不得不心软,“我是……手破了。”一壁认真地在手上寻细小的伤痕。

MaX忍不住笑出来,念容感叹道:“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怎敢不承认自己老呢?”又转向Max,“她叫‘小叶’?我最初当她是小蝶呢!活脱脱是小蝶那时的翻版–你们在哪里找到这么多相貌相像的孩子?那么多孩子站一起,分得清谁是谁吗?”

Max也笑了,他小麦色的眉睫挡住了碧绿色眼睛,看不清什么神情。

“对了,恩呢?”念容问。

Max怔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半晌才说:“玛雅,很多事情……我……”。

“恩,她怎么了?”念容紧张起来。


念容坐在Max的车上,前往修道院探视念恩。

“她好吗?”念容艰涩地问。

“不知道,”Max转动着方向盘,“我每次去看她,她从不见我,寄去的东西也悉数退回。”

“她可恨你?”念容望着窗外,“或者,你可恨她?”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Max疲乏地摇摇头,“我们从未相互了解过,我想。也许我们的结合根本是个错误,她热爱西方宗教文化而与我结婚,我是,我则是……”

“你的心里另有个女人吧?”念容淡淡问。

Max愣了一下,车猛地刹住,良久,才答:“是!”

“所以你……”

“不,玛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恩和我的事情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在认识恩以前很久就爱上她了……”Max正色道。

“那你们为什么……算了,不问了,你的家事……”念容叹了一口气,为免冷场,又说:“那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美丽吗?”

“啊!没有人比她更美丽!”Max热切地说,“她如示巴女王般高贵,如以撒帖般勇敢,如路加般善良……”

“你很爱她?”念容望着他的脸。

“啊是,”Max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眯起眼睛,“不能更多。”


念容与Max焦急地等在会客室中,好半天,一个黑纱黑袍的修女走了出来。“恩……”念容哽咽道,Max也抬起首来。

“对不起我不是恩姊妹,”那修女和蔼地说,“她说她不希望俗事的打扰–她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们。愿主与你们同在。”修女递上一本书,念容接过一看–Bible,啊,又是Bible!

“我只是想看看她……她可好?”念容吸泣了。

“诗篇第二十三: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修女说,“恩姊妹已找到了她所要的,‘神是信实的、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不义’,只有主怀中才有平安–让我们为她按首祷告。”

“她怎忍心弃她的家人不顾?”念容哽咽着质问。

“新耶路撒冷是神和永生之人永远的家,”修女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那里有黄金的街道和珍珠的城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悲哀,也没有死亡。”

“可是,恩,她,从小便在那么优裕的家境中……”念容说不下去了。

“‘人活着不单靠食物,乃是神的话’,‘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如果不抛弃地下的财宝,进夭国比骆驼穿针眼还难’……”修女耐心地说。

“我……”念容泣不成声。

Max上前对修女道:“打搅您了,麻烦您转告恩,我明年还会来的–无论如何,我曾在教堂许诺要照顾她一世……希望她保重……”但是Max也说不下去了,他深深的碧绿的眼睛腾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爱德华的画展办得很成功,有人愿出高价购买其中的几副,都被念容婉拒了,她保留着爱德华的每一个点滴,那爱的、痛苦的点滴……而且,她花念容又怎会在乎那区区一些价钱–她是霍斯曼古堡的惟一继承人,而霍斯曼古堡,曾出过三位王妃……

念容将自己埋葬在阴沉沉的古堡中,以自己的年华祭吊着爱德华。时而,她会听见爱德华画笔的沙沙声–其实不过是一只松鼠跳过林梢;又有时,她约略看见爱德华的身影一闪,女仆告诉她那是晾在外头忘了收回的衬衫……

她倒也无所谓,饭也照吃,只是吃着吃着便咬着筷子发起怔来,贴身女仆多萝茜小声提醒她,她醒过来,并没有难过的意思,可是看到他们的神色,忽然抱歉起来;酒会也照参加,有人上来与她攀谈,先前她听他们的话还一边猛点头,“嗯”,眨着眼睛,专心地等他们说,说完了,她问了声:“啊?”不太懂他们的话,她看了看四周,周围的一切模糊又清晰,她重新看过那人,示意他们再说一遍,看对方脸色一变,都忘了自己原先要问什么……

望着爱德华的坟头,她会低低地问:“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守陵人走上来,“夫人,回去吧,早春的夜里会很冷……”啊,春天了,爱德华,你知道吗?春天了呀!小时候,她与邻家孩子比生日,她比不过人家的六・一儿童节,隔着竹篱笆对人家大声喊:“可是我的生日是春天呀?”她的家乡是中国内陆,北方的一个小镇,黄河就从市中心穿过,春天来的时候,黄河冰裂,坐着羊皮筏子的渔人间去扑刚出水的黄河金鲤鱼……啊,这一切,爱德华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奇,让你吃惊地喘不过气来,猜猜是什么,你猜不到的!……你猜呢。不告诉你!


报纸上登出了国际巨星莉芙・奥斯坦的仆闻–她因心脏病突发死于自己的旧金山豪宅中……她是一个人。自Austan先生去世后她就一直是一个人。骄傲的莉芙,奢华的莉芙,漠然的莉芙,她就是至孤独至凄清至寂寥,甚至绝望、也不会屑于外界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援手。

她死的时候正值她事业颠峰,所以哀悼她的人也很多–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这个美丽得近乎于妖异,据说会蛊术的东方巫女……

花念容是莉芙・奥斯坦的忠实影迷,所以特意从欧洲飞到美国去参加她的葬礼。

那是一个凄清的黄昏,念容买了一大束白蔷薇准备放到莉芙的墓上。走至半路突然下起雨来,念容忙问进一座凉亭想等雨小些了再去–亭子里遥遥可以看见莉芙的新坟。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一个黑风衣、黑墨镜的瘦高的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痴痴地凝望着莉芙的墓碑,浑然不觉外界的风雨。

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伤痕与痛楚,此时的他一定心如刀割,很怕别人打扰吧!念容静静望了一眼雨中的墓园,把花悄悄留在凉亭里,返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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