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别爱苏黎世» (五)

门并没有锁,屋里乱成一团,沙威与那个缅甸男人都没了踪影,房间还弥漫着残余的强力胶味儿。念容推开窗户,从柜中扯出一床被单,丢在沙发上,连澡也不想洗,就胡乱睡去。她做了一宿梦:故乡的黄河,高大的沙枣树,夏天就这在她的窗前,她可以看见青青的小颗粒,偷偷折一枝下来,连叶子都散发着清香。自己那个小镇是少数民族聚集区,到了民族节日的时候,便可在广场上看见敲锣打鼓、身着盛装的人群……啊!家乡。

7:0tAM她便醒了,心中又一揪一揪的疼,坐立不宁,她支撑着到了浴室,打开灯――哗,这么恐怖的面庞,是自己吗?眼眶青青肿肿,双目充满血丝,两颊土一般颜色,还起了许多小疮。她打开冷水,反反复复地洗脸,洗到脸生疼,这才去衣橱旁换衣服。衣服,已不再是从国内成箱带过来的那一批,妈妈姥姥当年又买又缝了那么多,到这里适用的却没有几件,欧洲,本是世界时装发布中心,有些国内认可的搭配走到街上要被人家笑死。念容是个资质聪颖的女孩子,这方面自然也天份极高,在Engelberg时就已学会效仿当地人,与沙威同居期间,沙威更是买了许多服装与小饰物赠她,沙威是个善良的男孩子,他从不正面指责她打扮得太土或是不得体,他会温柔地建议:“为什么不试试那件白色的套头T恤呢?”念容又落下泪来,她不知道来欧这大半年她学会了什么,英语?酒店管理?服装?时尚?餐厅服务?亦或是法语?

教堂敲起了晨钟,连绵不绝地,听在心里恻然。念容用手支着头,望着教堂穹尖上飞起的白鸽,啊,它们将飞到何处去呢?

上课的时候,天上竟飘起微雨。今天上课的人很多,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教室里充斥着人味。烟味,念容把窗子开一条缝,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景般偷进来,她贪婪地吸进一口气,想到昨日的梦,可不知为什么,心还是一揪一揪地痛,放了学得去看看医生,念容对自己说。教授在下课时问她:“你看来精神很恍惚,出了什么事情呢?”

“啊……没有。”她有些惊惶地望了望教授,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希望是没有。”教授叹口气,“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绩又这么好,极其聪慧上进。有什么不快,说出来我们也许可能帮到你。”

你们能帮到我什么?念容在心中苦笑,我所需要的也许卑微到你们不屑理解。

“如果精神不好,可以先回家休息。”教授建议。

家?念容茫然抬起头来,“真的可以回家吗?”

“当然!”教授说。

是吗?她还能有家吗?那个可以挡风避雨的场所。念容的家是宽敞的三室一厅,爸妈、奶奶和自己各占一间,中午下学回家先冲进厨房问妈妈:“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天大的事是考试没拿到第一名,最委屈是竞选班长比对手少了一票,最不快乐是与好友发生争执……啊!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家。

念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慈蔼的教授,“先生,你那么渊博,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

“你没有安定感吗?”教授瞠然,“而且,你是这么美丽,应该有许多人爱你!”

“是吗?”念容灰心道,“我怎么从不觉得。”

念容回家时发现楼下站了一队灰衣的警员,她未做多想,就木木然向楼梯走去,一个警官模样的人拦住她,向她出示一张Photo,“小姐,请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沙威?他,怎么了?”念容觉得自己的心又疼了起来,她用手大力接住心口。

“请你和我们去一趟警局。”

“为什么?”念容觉得心脏缩成一个团,气都喘不均,“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警官看着她,“我们今晨在山崖下发现他的尸体,请你协助我们调查此案。”“什么?沙威?尸体?这不是真的!”念容尖叫起来,心脏好像被一双大手拧来绞去。

“安静!安静!”警官不耐地做了个向下压制的手势,就开了警车门请念容上车。

“你是日本人?”警官问道:“韩国?香港?”

“不,我来自中国内陆。”念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她觉得心脏供血困难。

“啊,中国内陆,我父子曾经旅游去过那里,”警官在缓解气氛,“你是哪里人?广州?上海?”

“我是北方人,”念容艰难地说,“北方一个小镇,不知名的,很小,但很美……”

到了警署,一个灰衣服的女警员接待她,“你来自哪里?日本?韩国?香港?”“中国,北方,一个小镇。”念容费力地说,她能感觉到心跳得极不规律。“来瑞士干什么?旅游?工作?”

“我在读书。”念容甚至可以感觉到有几秒钟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以何种身份?难民?黑工?”

“我说过我是学生。”念容忍不住大声说,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寰竭的心跳声。

“安静!安静!”女警员用钢笔顿顿桌子,“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念容泪流满面,“我不知道!”

“你不可以逃避问题,死者叫沙威,经调查确认为自杀,他死前服用了大量的迷幻药,经确定死亡时间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念容急促地喘息着。

“有证人证实你们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同居,也就是说……”

“我不知道!”念容觉得气上不来。

“沙威八四年入境,以缅甸难民身份,九四年拿到Swiss C-Petmit,出问题最多就是这些移民少年:吸毒、酗酒、同性恋、自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走,放我走好不好?”念容轻轻而反复地恳求道,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被什么挤爆了。

“我们已通知了他家人,稍后……”

“我不知道!”念容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就此失却了知觉。

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条长长的遂道中,那遂道又窄又问,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她快要支持不住了。又好像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四周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与白骨,她艰难地爬着,却爬不出去,想呼救,血色的天空中却连一只孤鸿也没有。

“你终于醒了!”耳边有人轻轻地说。

念容缓缓地睁开眼睛,“沙威!”她嚅动着嘴辱,“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我不是沙威,”那个声音冷冷地说,“我是他弟弟沙克,我去警署时你刚好昏倒,大家正忙着送你去医院。而我自己本身就是医生助理,先抢救了你再说。对了,你的Insurance是哪一家?”

“CSS,”念容轻声说,“谢谢你!”

不大一会儿,医生从外面进来,“小姐,调查报告出来了,你有明显的心动过速与心率不齐。之前你有过心脏病史吗?”

“没有”,念容苦笑着,“我是拿了健康卡进入瑞士的。”

“那你最近受过什么意外的刺激吗?”医生拿笔记录着。

念容缓缓说:“除非你指的是这次……”

医生开好了单子,“你去对街的药店里去取药,每日两次,先服一段时间看看。”

沙克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你去好了。”

念容与沙克默默走在石子路上,念容这才发觉,沙克其实与沙威一点也不相像,沙克非常高,而且强壮,身材已完全欧化,太阳棕的皮肤,冷峻的脸庞,一双极其傲慢的眼睛。

“我今天才知道,”沙克突然说,“人真的是可以被吓出心脏病的。”

念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的语气是讽刺还是感慨。

“你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沙克问,“沙威在哪里找到你的?你是日本人?亦或是韩国人?香港人?”

“中国内陆,”念容淡淡道,“北方,一个小镇,我是个地道的乡下女孩。”

“你和沙威在一起多久了?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同性恋?”沙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好奇。

念容觉得很受侮辱,她忍了一忍,决定不出声。

“看你这副不领情的模样,”沙克不以为然地撤撇嘴,“是我将你保释回来的,你竟对我爱搭不理!”

念容站住,凝望着他,“沙克,如果你希望我道歉,那我道歉;如果你希望我道谢,我已说过‘谢谢’了。”

“是不是大陆女孩都像你这么硬?”沙克耸耸肩。

念容疲惫地甩甩头发,“沙克,我想独自呆一会儿,有事我会与你联络的!”“随你!”沙克满不在乎地说,转身向Bahnhof走去。

念容脱了鞋,用钥匙捅开房门,凌乱的屋子,她蹲下身,双手遮住脸,突然感到腰间有什么在碍着,神手去摸,原来竟还是那本Bible,是的,就在两天以前,她还看见《以塞亚记》上说:“……他们受苦难的日子已经够了;他们的罪已蒙宽赦了……”沙威,你是否受够在地上的日子?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原来这许久以来,她只为自己找到安乐窝而幸庆,却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沙威。他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这条路?他是那么漂亮,那么健康,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沙威。

沙威从头到尾不习惯瑞士,可是他又无法再回到缅甸老家,即使回去,他亦无法适应。可是,这么多年的不如意都熬过来了,他应该已经忍耐,应该已经麻木,但是他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情,沙威,为什么?

桌上的电铃“嘀铃铃”大作,念容被吓了一跳,不知是谁,又不知该不该接,还犹豫间,电话铃中断。她抚了抚了心口,准备收拾屋子,突然,电话铃又响起来,执拗的、毫不间歇地,仿佛有人恳切地要求什么。

念容颤抖着手指摘下了话筒,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念容轻声说:“Hello!”那边顿了一下:“我是沙克!”沙克的声音在电话中沉静而忧郁,完全没了白天那份飞扬跋扈。

“沙克,有事情啊?”念容尽量镇定自己。

“我想找个人倾诉。”沙克说,念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沙家兄弟一样善良,明明是沙克想安慰自己,却说成他需要倾诉。

“我在听。”念容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又拿出药。

沙克的声音好似中提琴一般哀伤动听,“我尚未通知父亲,他与继母在澳洲……当年来瑞时是我们三兄弟,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

(念容喝了一口水,换只手拿话筒)“我们一直很苦,日子飘零无依,直到后来,我考上了伯尔尼大学,医科系,拿到了Swiss Passport,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我自小没了母亲,父亲不太顾我们,在欧洲孩子讲求自立,你懂?(念容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沙克看不见。)我八四年虽以难民身份入境,但我并未受到集中营。走警报逃难之苦……后来,我才明白,这世上远有更可怕的事情……”(念容低低啜泣起来),沙克叹了一口气,听声音像在吸烟,“出国后你不要以为谁可以帮到谁,亲兄弟也如此……我看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各式各样假的应允,真的谎话……我的第一任女朋友是酒吧坐台女,只有她真心对我好,后来她去了荷兰……我自一所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自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或者这一切说出都是做不正道的――世界上那么多人,其中一两个心灵自幼受创,算是什么呢?……是,我们都未经历过战争,未受过腥风血雨,但是一样有资格疲倦,一样有资格自杀……我想,沙威,他是太累了……”

念容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只听话筒里低低说:“我在你的楼下,让我上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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