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别爱苏黎世» (八)

北京与苏黎士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念容的感觉好像是早上乘飞机,下午就到目的地,中间十几个小时算统统白过。还没出海关,就见一个套着袖箍的负责人模样的人走过来指着她说:‘你,去那边!”念容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里面已有十几个中国留学生模样的人在互相抱怨:“怎么回事?我回国前已经体检过了!”“我有瑞士保险公司的健康卡,还有什么可查的?”“哎?为什么外国人不查,专查我们呀?”“为什么只查学生而不查那些出差、旅游的人呢?”–好一会儿,念容才闹清楚,原来他们被聚在一起要抽血检查。

“干什么?干什么?”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都回颈望,只有念容知道,是劳拉,“干什么?为什么要我检查?莫非我们带了爱滋病毒回来?”

只见负责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同志!安静,我们也是执行规定,希望你能配合!”

“配合?怎么配合?我上机前检查过身体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否则瑞士海关不会放我上机,你们还想查什么?”上海女子的尖牙利嘴为众人出了一口气,大家也笑起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今天不抽血就别想出海关–来,这边交钱!”

“还要交钱?”众人惊呼。

“对!96元人民币–外币可以兑换。”

出了海关,人人都黑着脸,热辣辣的空气要杀死人般硬压下来,念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及至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是空白一片,毫无思想可言。机场大巴里拥挤得可以跳贴面舞,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劳拉就站在她身边,两条修得极细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念容抓着扶杆的腕酸痛起来,又不敢换手,生怕一错意,就失去了立“手”的空间。

一个德国老太太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念容忙硬腾出一小块空间来,老太太很是感动,忙着说:“Danke”念容有些难为情起来,便用瑞士德语支吾着。老太太对一个亚洲女孩能说德语大惊失色,也急急赞同起来,说什么天太热、人太挤之类,声音略有些提高,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们。念容仿佛来不及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紧紧迫着她一样,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这是在大陆–她已离开了瑞士。

“你怎么走?”车到了北京国际饭店,劳拉问她,因为对街就是北京火车站。

“你呢?”这回念容学乖了不少,又把问题派司给劳拉。

“我是原打算乘火车回上海。”劳拉顿了一下,突然问,“玛雅,你是哪里人?”

“我?”念容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有些结巴,“我是北方人,一个小镇……”

“不如这样吧!”生性泼辣开朗的劳拉提议,“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如果你不急着回家的话,不如我们一起住几天,好好观光观光这个大首都。”

念容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C/A里的瑞朗,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有1.5万,可以啦!不如采纳劳拉的建议,在想好去什么地方发展之前先take一段时间了解一下中国今天的发展也是好的,于是点头应允。

劳拉兴致很好,这时有几家旅馆来拉客,念容皱皱眉头,问劳拉道:“我们不能就住在国际饭店吗?”

劳拉乜斜了她一眼,“‘不如就住在国际饭店’–小姑娘,你好大的口气,你知不知道这一晚多少价钱?我想我们住200上下一晚的宾馆就差不多,两人分摊一下不过100多……”没有星级的宾馆都差不多,念容看不出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她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女伴。最后她们选中了距王府井不远的一家宾馆,标准间,打过折后每晚198。

安置好行李,念容倒不过时差,因得直想睡觉,劳拉却精神好得不得了,“来,来,小姑娘,起来起来,早就听说大前门大前门的,我们先去大前门转一圈。”

“哎哟,”念容求饶,“太困了,不如养足精神再按地图慢慢逛。”

“喂!每晚198就是让你来睡觉的?”劳拉右手撑着腰,“起来啦,小懒猫,趁着下午,先将一些不知名的边边角角逛一逛,晚上刚好睡觉,明晚起来要么逛王府井、西单的商场,要么去颐和园、圆明园、北大、清华玩……”唉!上海人的精明无孔不入,念容叹了一口气,去浴室洗了把脸,就与劳拉出了门。她们搞不清公路车站牌,于是念容建议打车。司机是个黑黑胖胖、个子矮矮的中年男人,念容与劳拉刚上了车,一股奇特的臭味就扑鼻而来,“怎么这么脏,”劳拉拼命摇头,“上海的taxi从未这么脏过。”

“麻烦你能将空调打开吗”?”念容客气地建议。

司机不恶声恶气地说:“不能打,一打车就跑不了,开开窗一个效果。”

“那对不起,”劳拉拖着念容下了车,“我们不坐了。”

“怎么意思,怎么意思?”那黑胖司机追着下了车,“你们他妈玩爷呢是不是?你们他妈的……”

“喂!你说话客气点!”念容忍不住愤怒。

“怎么客气,怎么客气,你说怎么客气……”

到底劳拉老道,她摆摆手,“你爱怎么说都好,反正你这车我们是不坐的,对不起!”顺手又招停另一辆看着还新一点的出租车,返身上了车。

“出什么事儿了?”这个车的司机是个较为年轻的男子,脸上带着一副北京男人特有的,对什么都看热闹的神情。

念容不作声,劳拉淡淡地说:“开空调,我们去前门。”

前门也只是极普通的一条街;没什么特别,劳拉与念容都感到失望,于是劳拉问附近一个看守自行车摊儿的老伯:“老大爷,这附近有什么北京特色的街道吗?”

“有啊!”老人很热情,声若洪钟般,“像什么琉璃厂,陶然亭……”

“我知道陶然亭,”念容开心道,“是高君宇与石评梅的见证!”

“高君宇是啥人?”劳拉转向念容。

“你们打哪儿来呀?”老人问。

“啊,我们,我们……”念容正不知如何回答,劳拉一口抢过话茬,“我们是来旅游的。”

“噢!是旅游来的,那可得好好看看咱们北京这两年的发展,”老人如邻家长者般谆厚,“上出租时要问清路,看打表,当心别让人‘宰’了。”

劳拉反应出奇快,“老伯,如果我们从这里打车去王府井,大约是多少钱?”

“这个,”老人扳手头一算,“也就10块钱,就算堵车也多不到哪儿去。”

劳拉道了谢,拉着念容就走,念容明显可以看出劳拉脸上的萧杀之气。“他妈的,”劳拉咬牙切齿,“刚才那小子收了咱们多少钱?整整20元!在欧洲两年多没给人欺负,回来被自己人骗,你说贱格不贱格?”

念容倒并不想置这个气,也许是因为她出国的时间短,没有劳拉那么大的心理反差,“算了,算了,我们都不会本地口音,又是衣着光鲜两个女生,当然他会耍些手腕……”

“你倒好脾气!”劳拉迁怒于她,念容忙噤了声,劳拉又恨恨顿足,“多的钱让他买药去吃!”

一直走到琉璃厂劳拉才高兴起来,“小姑娘,你来看,这些青铜玉器在这里卖多便宜,拿去送人又体面又划算。”

念容哭笑不得,“假的嘛,当然便宜,不要告诉我这只笔洗真是明成德年间的。”

“你这傻丫头。”劳拉挤挤眼睛,“那得看送谁,鬼佬们谁懂这个?不说他们,我买了这串玉佛珠送我们餐馆老板娘,她保证笑得牙都掉了。”

念容笑着摇摇头。

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念容与劳拉吃了一顿火锅,劳拉连连感叹还是中国菜好吃。吃饱饭后,劳拉建议不如散会儿步再打车回酒店。念容没有异议。两人正海阔天空的聊着天,突然一个戴黄袖箍的男人迎上来:“哎!你们,对,就是你俩,去那边!”

“什么事?”两人虽然疑窦,还是走了过去。

只见一张街边桌子旁坐着俩民警,一个年纪稍轻的,“请出示证件?”

“干什么?”念容先紧张了起来。

“再说一遍,要查你们的证件。”

“为什么要查我们的?”念容不高兴了,“我们又不是罪犯。”

“查证件是每一个首都民警的权利与义务,请你们配合。”

这时那个年长的也开腔了,“你们是北京人吗?”

“不是!”念容答。

“那你们来这里是旅游吗?住哪家酒店?有出入证吗?”

“我……”念容一时间被噎得说不上话来。

劳拉也加入阵事,“两位民警同志,街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为什么要查我们,我们看起来很像不良分子吗?我们刚从国外回来,有护照。”

“你们是中国人吗?”两个民警上上下下打量她们。

“是!”劳拉的脸憋得通红。

“是中国人就成,有身份证吗?哪里的人?中国人还要什么护照?”

“你们……”念容急起来。

劳拉一把拉住她,“民警同志,我们的护照现时不在身上,第一,我不认为有谁出街时会随身带着身份证,除非他是严重心脏病患者或是随时准备出逃;第二,我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三,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没带证件,我想知道它引发的后果是什么?”

“什么后果?拘留24小时呗!”民警轻描淡写的说,“这次放过你们,以后记住了,出门身上带证件!”

劳拉与念容打车回酒店,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回到标准间,沐浴及换睡衣,躺在床上,劳拉轻声问:“玛雅,你想念瑞士吗?”

念容在黑夜里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劳拉仿佛看见了她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觉得,我其实根本不该回来–以前在瑞士时,没觉得它的好,有个机会留下吧,又嫌弃对方是做厨的;老在梦里思念祖国,想着大大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各种各样的小吃……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里和我想像的出入很大……是因为太浓的思念美化了她,还是当时的目光太狭隘?大大的城市上空是污染的空气,宽阔的马路上是横冲直闯不顾安全与规则的车辆与人群,各种各样的小吃档脏肮得叫你不敢下嘴……我又不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也不是什么有为青年精忠报国。我想,我还是回瑞士去的好,如果说以前还在为牙齿与花生仁儿这个问题犹豫不决,那这次的回来反倒加剧了我的决心–Any case,牙齿要比花生仁儿重要太多,没了花生仁儿,还可以嚼嚼别的,没了牙齿,可就只有干看的份了。”“别说的这么悲壮。”念容试图安慰劳拉,“至少你应该回一趟上海,听说那里发展很快。”

“哼!”劳拉从鼻子哼了一声,“再快能快到哪里,高楼大厦建起来,不见得那些OL的素质能强到哪里去;人前打打车,人后挤大巴;我见过太多的女子在街边档淘衣服冒充名牌货,西服套装里破旧不堪的内衣裤–小姑娘,不要被fashion杂志骗过了,谁的工资可以每个月都买得起范思哲与华伦天奴啊?”

“这……”念容虽觉得劳拉的话太过偏激,可又不知如何辨驳,只得说:“最起码应见父母亲人一面……”

“怎么见?”劳拉叹气,“我出国动用了大哥的私蓄,二姐的嫁妆和父母的棺材本,都以为可以像弄堂里的阿莲那样在日本一年多,掮个三四十万人民币回去–那时不懂事,现在可明白她在日本是做什么了的;可瑞士打工非法,就要想做鸡,做鸡还要执照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姆妈问起不打紧,最怕三妹冷潮热讽:人家珠珠没出国还傍了个外国人,你出去这么久,怎么连身份还没换掉呀–还指望家里出个华侨呢!”劳拉哽咽起来,念容忙翻身下床,去安慰劳拉。

劳拉抹了抹眼角,“谢谢你,玛雅,我没事,只是,我明天会乘机返回瑞士–我来的时候买的是双程票,三个月内有效!我已不再年轻,须为自己早打算。玛雅,我们虽不太熟,整个学校里我只看你有出息,趁着青春,你好好想想今后的路,人生经不得几回错的。”念容一怔,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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