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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爱苏黎世» (十一)

十一

念容觉得自己像拿俄米,而齐南岭简直就是路得,路得对拿俄米说:“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念容早已发了Resume给几家跨国大公司,又私下与猎头谈。面试念容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士,姓李,非常严谨,将念容的要求与希望一条条列在Resume后面的空白上。

齐南岭把念容当作《马太福音》中那座山,以为只要时间够,信心到,念容会自动移到他怀里。

十八万,半年–念容一直不敢告诉家里她已经回来了。年迈的祖母,当掉的家传翡翠镯……待她慢慢挣扎出身,衣锦还乡,母亲怕是要老了。时间真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快,速速决定,跟还是不跟,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她有青春,有美貌,也有力气与智慧,就看她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下季度的学费,啊,学费没着落。如果她要照目前这个水准生活下去,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了。

几十个日日夜夜,她已经撑累了,有公寓不住为什么租民房?有轿车不开为什么要挤汗臭烟臭的大巴?这种气争给谁看?嗬,暮秋了,冬天快来了,弄得不好,这个冬天还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念容被自己逼得啜泣起来。

“可是,还有爱……”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微弱地挣扎,她捂着疼得发紧的心口,用力甩了甩头。

销售部新调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比念容大两岁,可因为胸无城府,所有人猜他只有十七八岁。“花小姐看上去真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女孩子马屁拍在马脚上,全公司的人把笑憋在喉咙里等念容的回答。

嗬!是老了,念容在心中悲叹,令一个女人老迈的,不过是心境。她一点也不像同龄女孩那种眼底春风,口角吟笑,她垂下眼睛。

人说陷在爱中的人是痴狂而不可理喻的,齐南岭越来越频地买礼物给她,叫念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我父母下个月自岭南来,可不可以让他们住你那里?”

“那我住哪里?”念容毫无表情。

“住我这里呀!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

“对不起,齐先生,我说过我需要时间!”念容还在俄延。

“你还要考虑什么?你还是处女吗?”

念容缓缓抬起头,双目燃着地狱之火。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工作时齐也会跑来问她。

“下班后一齐出街。”打字时齐这样要求。

“我睡不着觉,说你爱我!”凌晨三点齐会来电话。

“阿容,昨日我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第二天一早齐气势汹汹地质问。“阿容,我想和你聊聊!”心血来潮时齐会跑到念容楼下。

天啊!念容伏在枕上大哭,她忆起当年念恩常哼唱的一首《In The Garden》:“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见圣婴耶酥……”主啊,你在哪里?主啊,求你让我感受到你的力量与我同在。

贝蒂的男友纲到底去了美国,不过是自费,贝蒂也搭上了自己的全副积蓄–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法儿要。贝蒂一下子寂寞了许多,六神无主的样子。念容劝她退掉那所远郊的房子,在公司附近租一个,贝蒂摇摇头拒绝了。那屋里有她和纲美好的回忆与温馨的余香–这是爱吗?念容问。贝蒂坚定地点了点头,念容羡慕而困惑地迷惘了。

杰在戏剧学院当老师,平常也接点杂活儿。二十四小时开手机,中午以前从不起床,念容有时会在他宿舍里坐坐。因为工作关系,念容又见过胡老板两次,他人还是那么豁达幽默,“花小姐越来越出落了。”“花小姐一出现,周围女孩都无颜色了。”

齐南岭喜孜孜地说:“阿容现在是我女朋友。”

“噢?”胡老板扬起短短的眉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念容,念容别转了脸。

“帮你画张像好不好?”杰讨好她。

“不!”念容拒绝,她一定要找回那个勃朗峰广场上失散的男孩子,哪怕穷其一生。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美?”杰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抵制力差的女孩会受不了。

“从来不觉得。”念容倦了,打个呵欠想走。她刚去开门,身后被人轻轻拥住,是淡淡的CK香水。在大陆,很少有男人擅用香水,这令她忆起瑞士的绿草,教堂的钟声,和勃朗峰广场–她落下泪来。

“你爱我吗?”在杰怀里念容问道。

“我爱……爱和你上床。”杰倦了,敷衍道。

不想念容倒笑了,“也罢,这也算一种爱吧!毕竟是爱!”边说边穿衣服。

“你去哪里?”杰问。

“我要回去了,”念容微笑,“晚安!”

“现在走?”杰惊异而失望,“你太小心眼,为什么女人都爱听好话……”

“不是,”念容温和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做,明天开会的材料还没准备。”“嗨,你一定要走吗?”杰披衣坐起。

“别起来,当心着凉。”念容拍拍他的脸,“做个好梦。”

回去的时候,刚一拉门就闻见一屋子烟味。齐南岭!念容见怪不怪了。她自顾自去浴室更衣、洗脸。

“去哪里了?”他闷闷问。

念容想了一下,不予回答,继续做面膜。

“我问你去哪里了?”齐大喝一声。念容厌恶地盯住他,没教养,深更半夜鬼喊狼叫,这要是在瑞士,早被邻人举报。

“你说是不说?”齐走过来,一把夺过她的面膜瓶子。

“你到底想怎样?”念容平静地看住他。

“阿容,我也只是担心你,”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拜托你,”念容无奈地请求,“我早已过了法定年龄。而且,你并不是我的监护人啊!”

“那你想谁成为你的监护人?”齐冷笑起来:“你现在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你不要忘记谁把你从那种low level的破餐馆中拉出来的?不要忘记你最初连‘雅诗兰黛’与‘倩碧’都分不清;不要忘记当时你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不要忘记洗头水你只敢买二十元以下的;不要忘记–”齐已变得似一个噜苏怨怼的老妇,责骂念容无良心成为他每日之工作,无此不双。

念容觉得胸口被一团气堵着,怎么也提不上来,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说的对,我本是一个北方的乡下女孩,确实没见过世面。如果不是你的提携,我恐怕今天还挤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小卡拉OK包间里;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买不起圣罗兰的香精,只会涂花露水;如果没有你,我去不起Hotel,吃小馆子还要算钱;如果没有你,我天天得去挤大巴,我得租民房,我一辈子也没有几回可以穿三宅一生。如果没有你,花念容就没有今日,对,你说得完全对。”齐瞠目结舌,念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捂住心口,“齐先生,你完全说得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时日我忍受过什么?我真真是‘日也做’、‘夜也做’,你让我笑的时候我得笑,你让我哭的时候我不敢不哭,设若你对我真有大恩大德,我难道不曾报偿?我天天加班,命都卖给了公司,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睡觉时间也要听你电话里噜苏–不错你是给了我优厚的待遇,但凭我自己的努力难道不该有些回报?是一只狗还要赏它些面包碎屑……”念容越说气越弱,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医院,念容听见齐在小声答复医师:“下次我们一定注意让她少受刺激……”

“下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她抢回去的。先生,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病好以后,齐南岭对念容客气很多,也不似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逼问,念容灰了心,工作起来无精打采,正点下班就走,其时她已经托贝蒂在外面帮她租房子。

念容与杰的来往甚密,嗬,不,这无关爱情,他年轻得近乎于原始,热情的近乎于冲动,有俊美的外形与强壮的手臂,念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刹那可以感受到安定感。她不敢再想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眼前琐碎的小东西里,她那颗畏缩不安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休息。

由于相似的经历,念容觉得杰很能理解她。

有时念容恨恨地提及齐南岭,杰便笑说:“他们这类循规蹈矩的男人,最易爱上像你这样美丽浪漫的女子。”

“我美丽呢?真是抬举了!”念容苦笑。

“真的,”杰放下手中画笔,“念容,说实话我见过不少女人,太多只有三分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忌她;罕有你这种美丽不自觉的……”

念容间或也自省,“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却不敢离开他的公司,是不是很耻辱?”

杰耸耸肩,“我不这样认为,人的生存欲望是最基本的,什么都比不过它!”“那人家会不会看低我?”念容惴惴。

“你们这些人,真是书读得太多,都读迂了。你看得起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你。做人,应该为着自己。这社会就是个血淋淋的大马戏团,你若要生活好,必须游戏人间。”

念容虽觉得杰的话很是偏激,然而和他在一起,毕竟是放松的。念容自嘲:“我现在简直是一点是非标准也没有–我们现在在一起算什么?但是这样任性地堕落下去似乎很舒服,做人太累了。”

念容经常读Bible给杰听:“罪的工价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赐,在我们的主耶酥基督里,乃是永生……饶恕我们的过犯,就好像我们饶恕了他人对我们的过犯;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然而读着读着仍是迷惘。突然不再想奋斗,不再想回瑞士,就这样和这个叫杰的男人在一起,画画、聊天、愤世忌俗,终于有一天,两人中会有一个累了,然后结婚、生子……怎么不是一生啊!

月底,念容把Entertainment费拿去让齐南岭签字报销,齐南岭端详了许久那些票据,突然冷笑一声:“这个月你又添了几套Schiseido的妆品?”

念容例行公事地回答:“一支面霜,几管口红而已。”

齐南岭突然把发票一摔,厉声质问:“你除了把我当作自动提款机外,还有什么……”

念容怔住,“这话从何说起……”

齐南岭狰狞笑一只发了疯的狗,“不要以为我不知你私下的好事,有人看见你和一个男人经常出入海帆酒吧。你吃我的,用我的,却和别人鬼混……”又来了,又来了,什么话能刺着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念容把目光投入极远的天空,齐的叫嚣她一个字也未听入心中。但外间的同事已坐不住,小秘书借故进来了两次。

念容最终仰起下巴,表现出良好的风度与修养,一如她当年在那间简陋的酒楼中似只明蔼的凤凰。她直视着齐的面庞,沉着地说:“Would you please calm down?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对骂,若我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我很抱歉。齐先生,感谢你多日来对我的栽培,我想离开这里,辞职报告稍后我会交给你!”

齐顿时目瞪口呆,神情可笑如一只被农叉叉起的田鸡。

念容开着车,漫无边际地荡在长安街上,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亦不知什么人可以为她等候。道边时有一个拿了花的女孩子,满脸笑容,她身边的男孩就是护花天使。天气一天比一天冰凉,世界仍然丑陋而绝望,但陷人爱中的人已失去其他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生命中燃起两朵火花,直燃到心里,啊!他们才真正是活着。

念容开着开着车突然泪流满面,急急抽出一叠面巾纸往脸上印,然而擦完了还有,擦完了还有–但她终归不能放声恸哭。“告诉我,”她泪眼凄迷地望着前方,“哪里可以找到一点点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门是虚掩的,所以她知齐南岭在里面。

“你到底想怎样?”她声音冷冷。

“阿容,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我该如何对你?”念容笑声如一只枭,“拜你跪你?”

“你能给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爱吗?”齐如一个乞儿。

“爱?”念容狂笑起来,“爱?”原来每个人都是爱的贫瘠者。可是让她如何给呢?自己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人呢?太笑话了!“让开!”念容厉声道,“我要收拾东西!”

“你去哪里?”齐怯生生的。

“不干你事!滚开!”念容粗暴地喝道。

“不,我不让你走!”齐如一个走投无路的弃妇,堵在门口。

“你到底要怎样?”念容泪流满面,心口一绞一纹的痛,“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快滚,不要再逼我,否则后果你自负。”

齐仍固执,“阿容,我们之间难道无一点感情?”

念容的心转为钝痛,她用手撑着床头,面色刷一下雪白,“好,你要讨债。没关系,不就是上个床吗?没什么大不了!”一粒一粒解着自己衬衫的扣子,“有种你就来吧!”

齐被吓住,不敢再动一动。“没种就滚,快滚,否则我杀了你再自杀!”念容顿足嚎哭。

齐落荒而逃。

念容一阵天旋地转,急急去服镇痛的药物–不知自己还能再挨几次。

“光着身子就跑来了?”杰取笑她。

她也笑着摇了摇头,“放心,这不是和你同居,我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

“不可惜你那些家私?”杰夸张地啧啧嘴,“满衣橱的名贵牌子长裙。”

“是啊!”念容好脾气地附和,“只有珍珠灰和雪白两色–色越少,越显一个女人的品味!”

“我还记得刚见你时是一条范思哲的银白色分身裙,配了一条透明镶钻白金表。”

“价值不菲!”念容与他一搭一档好像说双簧。

“第二次去你家,你休闲也是条香奈儿无肩白裙,脚腕上有根极细的金链,我当时对自己说:这女孩只穿白!”

“是啊!”念容微笑着怅惘,“整个公寓的基调就是白与原木色!”

“有没有想过冬季添置银狐皮草?”杰突然问。

“去死吧,你!”念容大笑,“陪我上街买条牛仔吧!天越来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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