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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爱苏黎世» (十三)

十三

一个客户对念容的设计方案不满意,竟在话筒里破口大骂起来。念容瞅了一眼话筒,把它搁在一边,继续往电脑里敲字,估摸那边骂完了,才细声细气地解释起自己的思路来。

盛刚好经过,他惊异地看着这个女孩子,“你脾气很好!”

“不,我脾气很坏,”念容叹气,“但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自尊都得靠边站,哪谈得上脾气!”

“别太委曲自己了。”盛关心道。

念容嗤笑出来,“做人哪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就好。而且,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挫败感这么重?”盛奇道。

“从来就没有成就感!”念容叹息,“我是走一步掉一跤,摔倒了再爬起,起来再跌倒,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

盛摇头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你不了解生命。”

“生命只供我活下去,生命不需了解!”念容抢过话头。

盛半天不语,然后悠悠地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们说话时连眼神都一模一样,是不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全这样?也许,我真的年纪大了。”又扬腕看看表,“哟,下班了,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

“好啊!”念容笑着收拾桌子,“须有酒啊!”

“你很爱喝酒?”盛扬起一道眉毛。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想等你喝晕了时趁机要求加薪。”

盛笑得摇头,“精灵古怪的丫头!”

一起去三里屯一间意大利餐厅,盛发现念容的举止很优雅,“你很有餐桌礼仪嘛!”盛赞道。

“当然!”念容不打算谦虚,“我的专业就是Hotel Management啊!”

“喜欢这份牛扒吗?怎么样?工作还顺手吗?”盛叫侍者给念容添酒。

念容喝多了两杯,脸红扑扑的,“你要问我牛扒,答案是:还可以;你要问我工作–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噢?”盛笑了,“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念容真真喝多,眉飞色舞起来,“假话:你是老板Z你给了我份高薪优差,我当然喜欢到不得了;真话,说真的,我从来没喜欢过工作……”

“这样啊!”盛故意皱起了眉头,“大小姐,你回北京不到一年,转了三份工,其中行业跨越之大,内容之迥异,让人不禁不咋舌,而你都不喜欢–你知道,你换工作的频率快过人家一辈子–”

念容嘻嘻笑,“至少我发现了三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盛差点将酒喷出来,“你以为自己是爱迪生?”

“你知道,”念容舌头有点硬,“我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谁也不能……”

“你到底要什么?”盛耸然动容。

“我到底要什么?”念容小小声鹦鹉学舌,“我最苦恼是,我也搞不清自己要什么–我小的时候,父母只要我读好书,除了书以外我别无追求,如果有男孩子夸我漂亮我就又气又急,觉得他是小流氓调戏人。后来,我希望可以继续读书、深造,但是,我没有钱;再后来,我希望得到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可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自杀了,第二个又受了伤,第三个说我漂亮得不正经……现在,我必须出来工作,那么辛苦的工作,赚得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你不要告诉我莲达、玛莉也这样,但我们生活在两个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太不一样,她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你乘过大巴吗?大巴上也有长得极端庄秀丽的女子,但有什么用?大风地里站半个钟,西施也尘满,貂蝉也鬓若霜,你看她们的脸,从没有一个是平静安详的,更别说喜气洋洋了,个个都焦虑不堪–怕迟到。怕误点、怕扣薪水、怕、怕、怕……再漂亮有什么用?路边花圃的花,哪有路人肯花心思驻足观赏;真正坐轿车的,谁又去看这种花?……Bible上说:凡劳苦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的安息在哪里呢?上帝说……”盛的眼摸糊了,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子的脸,“A-king,”他轻轻呼唤。

“谁?A-king是谁?”念容蹙起眉头。

“你真是北方人吗?”盛困惑道,“你们真是一模一样,那年我见她,她微笑,她说:

“嗨!你要接的人就是我!”

“你知道吗?在瑞士,最普通的人也生活得像这里的贵族,”念容还在絮絮叨叨。两个人都自顾自地往下说,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听谁。

“她从澳洲来,澳洲的盛夏正是这里的严冬,她衣服极薄,太阳棕的皮肤,一双极妩媚的眼睛,浑身散发出好闻的青草味儿……”盛怅然。

“从前,我看过一则童话,说是一个孩子不好好读书,他逃学逃到了后山,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国度,国度里住着一群快乐的矮人,他们收留了他,并让他做王子的侍从。”念容又叫了一瓶酒。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知道她们华侨反而最爱那些被我们视作老土的发型–但她梳,真的一点都不土。她有1/4的葡萄牙血统……”盛点了一支烟。

“三年后,他突然想家了,”念容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酒,“他问矮人们他可不可以回家?矮人们送了许多礼物给他,还让他带上一只金球,说什么时候他想回来,只要跟着金球跑就可以了……”

“她真是美丽,那个时候,她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我不觉得她长得像一种小动物,但是,是什么动物呢?妩媚的双眼,娇俏的鼻子,笑起来一肚子鬼主意的可人模样–啊,狐狸,真是只小狐狸。我叫她FoxA-king,为什么叫A-king呢?为什么不叫Queen,叫kingdom呢?不,她已是我的king,我生命的航向……”盛埋下头。

“他好高兴,急急赶回家探望母亲,并把礼物都分给了村里人;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想回到矮人们身边,于是急急翻找金球,不见了!不见了,会落在哪里呢?为什么会不见了呢?”念容大声讲,又喝掉半瓶酒。

“A-king是澳洲土生儿,第三代华侨,华语已十分生硬,言语间杂着广东话与英文,十分特别的说话方式。我经常取笑她,她舌头一转不过来,就把脸埋在我胸前,说:‘不来了,不来了,你欺负人!’”他脸上浮出一个恍惚的、梦幻般的微笑。

“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很忧伤。就这样,许许多多年过去,他老了……”念容的泪水成串地落下来。

“我很快乐,快乐得难以置信,一个近四十的男人,这样的快乐,是不是很该有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我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路过自己心爱女生的窗前心怦怦乱跳……”盛一大口一大口吸着烟。

“有一天,红衣大主教大卫来看他,问道:‘那些矮人有什么特征?’老人已记不大清,努力思索了一会,‘他们要喝水的时候会喊:沃乌特!’‘啊!我明白了,’大主教说,‘他们一定希腊王珀塞的后裔,而希腊王的母亲是英皇的妹妹凯瑟琳……’”念容的头倚在盛战的肩上,还在喃喃诉说。

“有一天,她突然离开,就像她突然到来一样。我很痛苦,比从未遇到她还痛苦–因为知道了蜜之味,更不能容忍白开水的枯燥平淡–我为什么会失去她呢?”盛泪盈于睫。

“老人说:‘大主教,你很渊博,’”念容轻声讲述,“‘而我只知道一件事,在那个国度里,我很快乐……’”

念容确实喝多了,下车来吐了好几次。盛战轻轻叩击她的背,念容连连摆手,示意他站得稍微远些。

“没关系的,”盛苦笑,“我醉起来比你好看不到哪去。”

念容吐得脸色然白,到最后,仿佛要连肠子与胃也吐出来,盛战买了矿泉水给她,她犹自干呕不已。盛坚持要把念容送至家中,虽然念容已清醒了大半,喃喃说着:“不用,真的不用!”

念容的家在一片大院当中,泊车位十分难找。楼层很旧,是那种老式居民楼,只有六层,念容住三层。盛扶念容上楼,下意识去扶梯把手,“别动,很脏!”念容说时还是晚了一步,盛已摸到满手灰。楼梯拐角处,他被什么绊了一下。“谁家又把自行车放这儿了。”念容叹气。宽敞的过道却须侧身而过,因为被住户家用什么破砖头,烂拖把占据了大把空间。

“你住这里?”盛低声问。

“是啊,”念容拿钥匙开门,“不然我该住哪里?中南海?希尔顿酒店?”门开了,一室一厅,不甚明亮,厕所门还对着客厅,家俱什么颜色、什么年代、什么款式都有,“有些是房东的,有些是我后买的。”念容说话时神色很疲惫。

“多少钱一个月?”盛问。

“一千!”念容起身去开电视,电视很老,频道非常不稳,念容又去摆弄天线。

“一千块住这里?”盛吃惊道。

“那您以为能住哪里?”念容比他更吃惊,“有电视、有冰箱、有空调、有天然气、热水器,又在城区,三环以内,一千块算是很便宜。”神色转为嗤笑,“拜托,不要做出这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好不好?你真是玛丽安东奈男性版,穷人没面包吃,让人家去吃蛋糕!”

“对不起,”盛局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钦佩你的坚强,毕竟你也是从欧洲回来……”他不知如何继续。

“哈?欧洲回来好了不起啊,告诉你一个笑话,”念容顺手去拿桌上的凉杯喝了一大口,“我有一个师兄,跟我同专业,大我三届,成绩嘛,好到不得了,人又长得一表人才–很给中国人争光的那种长相,学校里西方东方的女人都爱他爱得快不行了,”念容又笑着就着凉杯喝了一口,“毕业后,他回了国–他是北京人,我们都以为他此去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前段时间,就在前段时间,我又碰见了他,那时我正陪一个客户在一家私人俱乐部吃饭,有人非常犹豫地喊我:‘玛雅!’我放下筷子,很久没敢认:他胖了、老了不少,不再年轻,不再英俊,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我们互相换了名片。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约我在6路车终点站见面–哈!6路车终点站,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当年万人瞩目的白马王子今天沦落至此?我们见了面,他穿便装的样子简直不能看,啤酒肚都出来了……”盛突然发现不对,“你喝的是什么?”

“酒,德国的‘青青’,用芝士配很好的。”念容嘻嘻笑。

“还喝!”盛一把抢过念容手中的凉杯。

“喝!为什么不喝?”念容笑,“我每天晚上都喝,边看电视边喝,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算!”

“你这么年轻……”盛一时语噎。

“年轻?年轻有什么用?又不能折兑,有市价吗?”念容喊。

“然而你仍美丽。”盛不知该如何劝念容。

“美丽?我怎么不觉得,”念容孩子气地凑上来,握住盛战的手掌,“指给我看,我哪里美丽?说啊!哪里?”

盛战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向脑门,“别闹,念容,别闹!”

“我没闹!”念容大喊,“我从不闹,我乖,我是好孩子,我不过是希望可以好好读书……”

“好,读书,读书。”盛战安慰她,“你早点休息,我要走了。”

“不许走!你!”念容霸道地站在门口,“今晚不许走!”

“你?”盛战嗓子有点噎。

念容扒住盛战的肩膀:“陪我喝酒,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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