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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堡:花季的记忆»(8)

在知道我怀孕的人当中,最激动的怕是Max,他只要一有假日就跑过来,夸张到我去厨房热壶茶也要代做。劝我把香烟戒掉,又监视我多吃蔬果。不知从哪里搬来那么那么多的CD,古今中外、摇滚抒情一应俱全,真希望我的宝宝能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努力听懂Richy Martin的《THE CUP OF lIFE》。稍有风吹草动便坐立不安。我常取笑他精神过敏。

相反,我的丈夫倒是冷冷淡淡,不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多,偶尔在,只要一涉及到孩子的话题他便如吃了枪药,没好声气,莫名其妙。

香港女孩要回香港一段时间,她姐姐要举行婚礼,差她做伴娘。乌伟每次在Sargans下定单、收完账后都要来我这里坐一阵。他向我讲起他们的相遇、相识及相爱。因为他每次都带了玩具与名酒来,我也不好意思不敷衍他。一次,他又向我讲述他们四年的感情时正赶上我反应,于是不客气地说:“一个真正的绅士绝不在一个女人面前谈论另一个女人!”他一怔,面上渐渐红了起来。

戴卫肤色恢复了以前的白皙–不,是苍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用石膏塑的“大卫王”像,躲在黑沉沉的长袍后面,无端得给人一种深沉的压抑感。只有胸前那板冰凉的十字架,仿佛是什么不可知的来自冥冥的话语,永远在暗示着什么。

我们的话比从前更加简洁,偶尔一开口,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有山地大巴路过的时候,他说:“你记得从前……”我说:“是的。”阴冷的教堂,初冬的天是淡漠的蓝色,一只落队的孤鸿长嚎一声,拍拍翅膀从我们身旁掠过。我说:“你房后那片墓地……”他道:“也没有再去看看。”

时而他会说:“Max告诉我你那时的情形……”

我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或者我也问:“被封闭教育那段日子也一定很苦吧,我想……”

他低低道:“现在说已毫无意义。”

顺着山路高高低低时上时下,偶尔一阵阴翳,不知是风吹着树,还是云影的飘移。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暗影中。山溪涨出来,沾湿了路面的石子。道太崎岖要他扶一把,伸过来的手也是冰凉。

在这冰凉的、死的城市,充斥着莽莽的寒风–人心底的风,无穷无尽地啜泣着,通入黑暗,地狱般的黑暗,是心的死亡。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孩子是惟一的、新生的希望,它要活下去,要活得充实、美好,要把我们不曾活出的精彩都活出来,而永远不要留下如我们般的遗憾!

有时我抓到他的肩膀,要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什么。在浓密的眉睫底下,他的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清亮,一闪,又暗了下去。

有时不管不顾地紧紧拥住他,可好像拥住的只是他空旷的、黑色的长衣,和凄清的、无尽的绝望,而他则轻轻地,但极其坚决地推开了我。

阿钟绝不喜欢Max,Max毫不介怀,也许他根本就没把面目模糊、自以为是的阿钟放在心上。“为什么不和戴卫在一起?”Max不止一次激动地问。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我微笑着站起来。又快下雨了,一大片云的影子把山坡遮得黑郁郁,我点了一根烟。

“离婚啊!离开钟,你们……”Max一把抢下我手中的烟,年轻的脸涨得通红。

“基督教不允许离婚……”我依然微笑,走到了窗前。

“你不是根本不信基督教吗?”Max大声质问。

“是,我不信,可戴卫信得死去活来。而且,阿钟是律师……”

“他?你们……”Max紧紧咬住那酷似戴卫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碧绿色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实在闷不过,就摆骨牌算命,乌伟对这种神秘的玩意惊讶不已,他常让我帮他拆命,往往今日拆的与昨日大相径庭,甚至上午算的下午就全盘推翻,都给他说过了总玩不作数的,可他还是兴高采烈地喊灵,还是不知疲倦地天天往这边跑。

即使去照X光也是由Max相陪,底片上婴孩小小的头使他傻笑不已,医生惊讶地看着我们,我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要太夸张。

阿钟仍回来很晚,回来就一头扎人书房,看那些蒙了尘、散发着蠹虫味的硬皮律法书。

每天弹古筝给宝宝听,‘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但愿她长大后,不要如此苦苦地期待某一个人。

“不然,和戴卫离开这里!”冲动起来Max会喊。

“去哪?”我平静地微笑着望住他。

“去美国、去澳洲、去南非……不然,回中国。中国有什么不好?你怕回中国吗?”

不,我并不怕回中国,中国是我的祖国,我出生的地方,我当然要回去。可我怕的是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为了爱情而出国,书读到一半恋人跑了;一心要学位,刚实习完就嫁了人。本来我会沉淀到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永远和浅薄的大厨、肮脏的碗碟为伍,是阿钟拯救了我整个的生命–我不怕回国,我怕的是无法给大陆的亲人一个交待:刚刚嫁了个瑞士老公就和别人私奔……即使不考虑父母的颜面,我还有肚里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像一片漂泊无依的浮萍。更况且,戴卫能做什么?这个把灵魂交给了上帝的傻孩子,每日都在痛苦的仔悔中煎熬自己。只有欧洲,也只有瑞士才是他合适的土壤,在美国那高速飞转的时轮下,难道还会有人握着他的手委以重任?……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开展一番新的生活……新的生命……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思想简单的小女孩……到社会上做事,不见得是美丽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子适当的出路……Shopping Center、Bar、精品店、信用卡、“钟太太”……这样的生活久了,连肌肉也深深地陷入了生活的栅栏,拔也拔不出……要让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生活倒也罢了,偏偏要我看、要我知、要我感受、要我……我和戴卫的感情是生自天国、贮在水晶中的,纯净如过滤过千百遍的蒸馏水,可现实生活中,我宁愿喝污染过的矿泉水……爱情?当我一人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茫茫的雪野中一家一家无助地找工作时,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绝望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时,当我被沉重的生活逼得不得不决定下嫁阿剽时……爱情,已经憔。摔得面目全非了!

“其实,说到底,你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养尊处优、平稳安逸的生活吧?”Max的眼中满是绝望的责备,然而惟其这责备,才使他眼光中透出一丝希冀,他等着我说:“不!”可我什么也没有说,Max碧绿的眼睛里慢慢腾上一层雾气……

很快又是冬季了,戴卫的实习也快结束了,我依旧去教堂里祷告、听圣乐,看他孤独的。忙碌的、嵌在黑袍中的身影。

他依旧送我下山,送到很远,眼中说不出的痛苦与挣扎,然而当我扑到他怀里时,他却轻轻地、但极其坚决地推开我。

我新添置了一件旗袍,阿钟毫无反应,我想哪天我就是披一块兽皮在他面前他也会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的。

乌伟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乡下人似的面庞上老是喜气洋洋,像中了六合彩的头奖。我的小储藏室里大大小小地堆满了他送的各式玩具与衣服,光洋娃娃都有一打了,有时笑问:“我若生的是女孩倒罢了,男孩子呢?”“一定会是女孩–而且,一定会像你一般美丽娇艳。”哇!他哪来那么大信心。他果然在今后的日子中绝不提他女朋友–那个香港女孩。

“我圣诞节后便会离开社区。”戴卫极力淡化着身音中的痛苦。

“哦!知道了。”我轻轻摘一支狗尾草在手中玩。

“你……”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撕扯着穗子。

他痛苦地埋下头,长久,突地像下了决心地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叶,叶,听我说,和我走,我们结婚……离开这里……去德国……我,我,我爱……”可是我炯炯的目光使他到底没有说下去。

阴翳的季节没有太阳,天是金属品般泠泠的白色,像刀子一样割痛了眼睛。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无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那天,他送我送到很远,我转过身来轻轻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该回去了!”

他仿佛没听懂我的话似的,依旧迷们地问:“叶,告诉我实话,你快乐吗?”

“快乐?”我冷笑起来,“快乐?什么是快乐?我不过是向前走,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想送你一件礼物,一直以来,”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可现在……没必要了。”

走出好远,以为他已经回去,一转身,那孤独的、悲怆的、凄美绝伦的黑影还停留在那里–我知道他不自私,一心为我好,此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他一半,但我却万万没有想过,这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他,而他到底要把什么送给我,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谜与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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