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别爱苏黎世» (七)

沙克似有一个星期没与她说话,她也顾不得多想,她日日光顾那家Drogreie。Steven上班,她就在那里安静地看各种药品的说明书,或者读她那本Bible,等Steven下班,一起去散步,吃晚饭。这算不算恋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正在享受,让他妈的什么沙克,学费,前途,爱情,统统见鬼去吧!每个人一生至少应该有这么一次,把全身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此后葬身火海,即使此后万劫无复,也算真正的狂热过!明天,明天算什么,明天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多晚回家,Steven都会在她手机上摇一个电话,有时候适逢下雨天,连那端的声音也儒湿温柔。她处处躲着沙克,故意岔开两人在家的时间,万一岔不开,也尽量不和他照面,他走到客厅,她便进卧室;他才在走廊出现,她便逃入化妆间。沙克才不会缺女人,这点用不着念容替他担心。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挂冠求隐,有人漏夜赶场。

终于有一天,沙克冷着脸问:“那个人是谁?”

念容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说!快说!有脸做怎么没脸承认?”沙克面目狰狞。

念容仰起头,反而镇定了,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铅灰色,念容深深吸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沙克冷笑着,走到她面前,一下又一下大力地推她,“我同学在街上看到你和一个白人男子亲热地拉着手–狗男女!什么时候的事?”

念容不作声,沙克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着说声“祝福你”,但他明明已视她作敝履呀!

“还敢笑!”沙克疯了似地狠狠掴她一拳,他是用了全力的,念容一阵头晕,嘴角发咸,她知道有血水从唇边渗出,但她并未用手去揩,只是别转了头默默看着立式镜子,笑?她居然在笑?也许心死了,是哭是笑都已不再重要。

她轻轻咬着下唇,“沙克,听我说……”沙克双目炯炯地盯着她,似要将她的面孔给生生烧出两个洞来,那神情相当地复杂,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即时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是不是找到更好的主人了……

“说什么?”沙克一把拎住她的脖领子,似要活活扼死她,“小娼妇,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却背着我和别人鬼混,说!要死还是要活?……”

念容被掐得快死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近窒息,她艰难地说:“不要逼我……”

“逼你怎样?小婊子,逼你怎样?”沙克一把把她扔在屋角,又扑过来,嚎叫着掌掴她,一次不够,两次,三次……另一只手撕扯她的头发。

“住手!”念容微弱地抵抗着,“我会召警!”

“召警?哈!快去!”沙克狂笑着,脖上青筋蚯蚓般绽露出来,用尽歹毒的字样指着念容辱骂,“你竟对我要用召警?就凭你一个大陆妹的身份?就凭你那口赘牙结舌的德语?就凭你?去和人家上床人家还嫌掉价……”

“够了!”念容大力咬了一口沙克的手臂,“你给我住口!”

“你咬人!小婊子,你咬人!”沙克脸色发青,站起来就是一脚,不妨正踢到念容的心口处,念容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昏厥了过去。

她仿佛在吃力地走一条斜坡,下很急的雨,衣履皆湿,她大声想呼喊什么,却似在真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又好像回到了那个墓场,她爬过残垣断壁,爬过累累白骨,呵!她在哪里;谁来帮帮她?

好像又什么东西在温暖地抚着她面颊,她喃喃地唤:“水!”“水!”“给我水!”

“玛雅!你终于醒了。”耳边是喜极而泣的声音。

“谁?是谁?我还活着吗?”念容吃力地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沙威?沙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玛雅!原谅我,我想,我还是,爱你的呀!我是……”沙克涕泪俱下。

念容想抽出自己的手,却没有力气。她厌恶地闭上眼睛,泪,从眼帘下缓缓漫出……

好在沙克是当医务护理的,念容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而她上一季的B-permit也一天近似一天到期,她并没有向沙克开口提学费的事情,她已心如死灰,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Steven的电话来过无数次,她只淡淡应答两句了事,说爱他?确实不爱;说想他,也说不出口,Steven是个极善良单纯的男孩子,善良单纯到毫无灵魂,她的苦,他不会懂。

“你在给谁打电话?”沙克站在她身后。

念容被吓了一跳,心脏也随之颤动不已,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她头也不转过来,沉声问:“你一向喜欢这么鬼鬼祟祟吗?”

“还是那个男人吗?那个白人?那个鬼佬?”

念容叹口气,拉过被头,当沙克透明,自顾自假寐过去。

沙克又被激怒,用手推她,“玛雅,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念容不回答。

“你不要以为可以傍上高枝,你不过是个外来妹,酒店学校的穷学生……”沙克要侮辱她,激怒她,与她大吵。

“行了,我累了!”念容大力按住心脏,不多置一词。

“起来!”沙克走过来,一把掀开被子–他不懂适可而止,“你住在我这里,竟敢……”

“够了!”念容厉声打断他,“沙克,我知道,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所有的自尊与忍耐换来的!

沙克一下子愣住了,良久,才迷茫地说:“玛雅,你和我在一起难道只有……”

“是!”念容的心一绞一绞地痛,她尽量放淡语气:“和你在一起,我从未有过安定感,也就是说,我们之间连一点点爱也……”

“爱?”沙克嗤笑一声!

“对!爱!”念容尽量抑住狂跳的心脏,“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可是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然而我的要求是那么微薄,却要一次次地被打击,受惩罚,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沙克惊异地怒号起来:“原来你从未喜欢过我?”

“喜欢是双方的,”念容悲苦地说,“是我不好,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你是什么意思?”沙克摇撼着她的双肩,念容觉得自己的肩骨在咯咯作响。念容被他摇得快崩溃,她咬着嘴唇,狠下心大喊:“对!我当初跟你就是为了第二季的学费……”

“你竟这么说,”沙克狂怒得流下泪来,“你视我为利用工具。告诉我,我们曾经快活过,你的第一次给了我,说!”

“你根本变态!”念容不屑地别过头。

“你不说是不是?来,我来教你说!”沙克压过来,开始撕扯念容的衣服。“住手!”念容一边与沙克争夺着裙子,一边喝止。

“为什么?你是我的女人!只要你一刻不离开,你还是我的女人……”

“不要逼我!”念容慌乱中一把抓起水果盘边的瑞士军刀,“不要逼我!”沙克双目溅出火来,“有种!”他扯掉外衣露出胸膛,指着心口,“这里,有种向这里扎,小婊子,你有种!会用到武器来威胁我,你当我什么东西?”一壁怒嚎,一壁来抢念容手中的利刃,念容挣扎,“住手!不!沙克!住手!”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沙克拖动,眼前刀光闪闪,她想扔掉那把刀,已经来不及了,只觉身体向前一扑,一股热流直溅到她脸上,沙克愤恨震怒的表情在一瞬间静止,他缓缓弯下腰来。

“我说过你不要逼我……”念容向后退,一壁捂着心脏,“我说过,我再说一遍,你再逼我,我就杀了你再自杀……”不待说完,她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再醒来时,看见的仍是沙克。啊!当然是沙克,难道还会是别人?念容苦笑了。

沙克肩膀缠着纱布,他满眼的血丝,“你醒了?”

“我若死了,你便不再恨我了吧?”念容漠然问。

“医生说你这次不会有事,医生说……”沙克哭泣,“玛雅,让我来照顾你,我求你最后一次,我设法帮你筹到下一季的学费,我们,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太迟了!”念容调转头,背对着沙克,怔怔望着窗外–她并不想睡觉,她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沙克仍立在她床头,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专注地看起来,不再与沙克答话。

啊!Bible,又是那本Bible,念容顺手翻到《马太福音》,强迫自己静下心去看,只见上面写道:“……你们曾听见这样的教诫:‘爱你的朋友,恨你的仇敌。’但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的仇敌,并为那些迫害你们的人祷告……不要向欺负你们的人报复。假如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吧!假如有人抢你的外套,连里衣也让他拿去吧!”是吗?念容合上书页,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悲苦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怎么了?”沙克蹲下身来。

“滚!”念容咬牙切齿,“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刚刚能爬起来,念容就订了飞回北京的机票。她去向Steven告别,药店老板说Steven今日休假,天意!她苦笑了,即使见面,能说什么呢?Steven到现在还与父母同住,瑞士这么大的男孩还住家里并不多见,足以说明他不是经济状况不大良好,就是自立能力太差,其实就算他年轻有为,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为下一季的学费求他不成?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怎见得乙男会比甲男更温柔体贴?做女人怎可做成一件外套,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待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

Drogerie的老板认识念容,“小姐,你拎着箱子,是回国吗?”

“是啊!”念容茫然地答着。

“那,”老板急起来,“我打他的手机。”

“不用了,我有他号码。”念容连忙制止,“请你转告他,我也只离开两个星期而已。”两个星期?这么大的口气,但愿她此回大陆能中六合彩,两个星期?十八万人民币?念容凄凉地仰起了下巴。

明明才是晴空万里,怎么一会儿便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仿佛谁在天上捶胸顿足得大哭似的。念容只得一只小小的旅行箱,里面不过是当季的换洗衣服。她什么也没带,都留在瑞士–若是上天佑她还能再回来,终有再用他们的一日;若是她时运不济,回不来,带着那些东西也是徒惹伤心。

念容坐在苏黎士机场,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担心飞机不能按时起飞。突然,有人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玛雅!”

她腾地跳起来,“谁?”

“看把你吓得这样儿!”背后一个女子轻轻地掩嘴笑,“连同学都不认得了。”

念容转头一看,惊异道:“劳拉?怎会是你?”劳拉与念容同专业,却比念容大一届,读A・S,念容只在开学初见过她几面。劳拉是个上海女子,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为人也特别泼辣风骚,学校对她的评价并不好。念容听说她在意大利语区的一家中餐馆做实习,倒没想到她俩会搭乘同一架飞机回国。

“这正是我要问的。”上海女人出名的会说话,“你回去是实习,还是度假?”

“我……”念容不知如何回答,连忙岔开话题,“劳拉,你男朋友没来机场送你吗?”学校里风传劳拉的男友是一个瑞籍香港人,好不惹人羡慕。

“哪个?”劳拉一愣,随即又笑着阵了一口,“你是说阿彪这个死鬼吧?他今天上工,抽不开身。”

“你们,你们快结婚了吧?”念容胡乱敷衍着。

“哪个要跟他?”劳拉从鼻子哼一声,“一个做厨的。”

念容心中一惊,她并未听说劳拉的男友是个厨师,她一避自悔失言犯了人家的忌讳,一壁又佩服起劳拉的大方直率。“话不可以这么说,其实在瑞士工种是无高低贵贱之分的。”她款款安慰劳拉。

“你这个小姑娘,倒蛮会说话。”劳拉斜睇了她一眼,扑嗤一声笑将出来,继而又敛了笑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阿彪人蛮忠厚;收入也好–可是我们上海女人,天生就是做少奶奶的,我若是嫁了个厨,自己也不成了厨娘,回去不让弄堂里巷小姐妹们笑死!”

念容心乱如麻,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于是她翻开Bible,微笑着道:“你的生活你自有评判,闲杂人等说什么岂用理会,莫为这些错过机会。”

“倒也是!”劳拉支着下巴,“老舍的《茶馆》里有句台词:‘以前有是牙没花生仁,现在有了花生仁,倒没牙去咬了。’我当年来瑞士时想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来,就是碰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了,我倒又犹豫了……”念容摇头笑。登机时间到了,出示登机牌,她与劳拉座位不在一起。因为不是旅游旺季,所以飞机上的人并不多,她选了紧靠弦窗的位子,呆呆望着茫茫云海,心,一下子空荡荡地痛起来,自己到底要在哪里落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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