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别爱苏黎世» (二十一)

二十一

安德烈医生亲自送健康履历表给她时紧蹙着眉头,“夫人,为什么近期检查你的状况这么坏,要知道你的病情再也经不起反复,我建议你不要take太多的心理压力,因为……”

“谢谢,”念容诚恳而疲惫地微笑,“可是医生,有些东西,不是人为可以掌握……”

突然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凄婉而焦急,仿佛想急急抓住什么一样,念容心里动了一动,不待女仆来,她亲自摘了听筒。

“对不起我找霍斯曼夫人……”电话那端焦虑的声音竟是Max的。

“我是……”

“玛雅,”Max的声音急促而乏力,“你能立即赶来吗?恩,她……”

“恩怎么样了?”念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下楼时不小心,孩子,孩子……”Max语不成句。

“我这就来!”

自那次在恩格堡以后,这是念容第一次独自面对Max。他碧绿的眼睛深深窈陷,在小麦色眉睫的遮掩下,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思在哪里?”念容焦急。

“她在病房,医生刚刚抢救完,现在已睡着了。”Max揉揉太阳穴,“应该无大碍吧,重要的是心理上的辅导。希望这件事不要给她太大的阴影–还好你来了,等她醒后陪她说说话好吗?”

“那你……”念容疑惑地看着Max。

“新加坡那边会Fax一个订单,我必须去公司守着……”Max无奈地摊摊手,“拜托了!”

“Max……”念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恩睡着了,睡梦中的她像被施了魔法的公主,秀美的五官,毫无血色的面庞,念容握着她的手,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念容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她痛苦地将头埋在膝间,一阵喃喃的祷告声自起居室传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念容辨出这是女仆多萝西的声音,咦?这么晚了她为什么不睡?以往她不是负责打扫西厅,为什么现在在起居室?西厅!–西厅?她心里莫名地揪了起来,急急奔向西厅–灯都大开着,爱德华却没了踪影,她恐惧得不能自己,“爱德华?”“爱德华?”顿了一下,她又喊,“亨舍尔大叔?”然而应答她的,只是厅间落寞的回音,她一个激凌,返身赶回起居室,一把揪住多萝西,“说,霍斯曼先生去了哪里?”

女仆被吓得瑟瑟发抖,“夫,夫人……”

“快说!”

“我,我,亨舍尔大叔他们……”

“说,”念容大力捂住痛得发紧的胸口,“快说,别支支吾吾的!”

“少爷,少爷下午突然……亨舍尔大叔请哈泽大夫来……他们急匆匆去了医院……少爷特意嘱咐不要告诉您!”

“为什么?”念容悲愤地喊,“他们在哪里?”

山路不好走,念容那辆赞礼希臣跑车根本不适合走山路,她知道底盘与车身一定被划得伤痕累累。好容易赶到山顶教区医院,念容推开值夜勤的女护士,踉踉跄跄地闯了进去。手术室红灯亮着,亨舍尔大叔手足无措地在门外踱着步子,见到念容时喜出望外,“夫人?”继而又惊恐起来,“夫人,你怎么来了?”

念容已疲惫得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告诉我,爱德华到底怎么样了?”

亨舍尔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少爷,少爷他,只不过……”

“你到现在还想瞒我?”念容声音沙哑,痛苦的黑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滴。

“下,下午,少爷的突然说胸闷,然后,然后,手臂抬不起来……”亨舍尔老泪纵横。

“为什么不通知我?”念容悲哀地质间。

“少爷说,他不要您见到他那幅样子……”亨舍尔蹲在地下,像一个无知的幼儿那样呜咽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我会来的,无论如何……”念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亨舍尔,还是对她自己,也许都是,也都不是。

红灯一直亮着,念容的心脏好像被一个铁轮磨来碾去,她甚至觉得自己会先于爱德华离开这个世界。

天蒙蒙亮的时候,念容太紧张,反而睡着了,她听见黄河的流水,看见夏季自己窗前那棵沙枣树,妈妈说:“容容,今天的功课做好了吗?”

“夫人!”念容一个激凌起来,身着消毒衣的哈泽大失走了出来,“夫人,你来得正好,抓紧时间与霍斯曼先生说两句话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念容心中的弦啪地一声迸裂,她几乎昏倒,然而她咬了咬下唇,“谢谢你……”

爱德华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是的吗?”他的声音飘渺而迷茫,“你终于来了吗?”

“是我……”念容用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来。

“那天,”爱德华仍在低诉,“我返回时已不见了你,你去了哪里?”

“我永远都在,你的身旁……”念容泣不成声。

“我一直,一直都希望可以告诉你……”爱德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玛雅?”

“是我!”念容希望即能够做出微笑来。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

“我是你的妻子,爱德华,”念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怎么说,怎么想,我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谢谢!”爱德华轻轻说,“玛雅,你是一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爱德华,”念容费了好大力,“爱德华,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这么久以来,我们做夫妻这么久,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点爱意,爱德华,我……”

“很久以前,”爱德华声线轻不可闻,“我爱上了一个东方女孩,我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我遗憾终生……玛雅,你待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可,你,不是她……”

“爱德华……”念容的泪如落了线的珍珠,再也抑制不住地洒下。


爱德华的葬礼上,念容又一次见到了Austan的夫人莉芙・奥斯坦,她像一只剔透的玉瓶,柔和的光芒自瓶胆发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教堂。同时赶来的还有念恩与她的丈夫Max。念恩一直牢牢抓着念容的手,“容,别想太……”Max则一言不发,神色复杂地望着教堂阴沉沉的穹顶。

像往常一样,念容依旧去Engelberg读书,依旧定期去安德烈医生那里复诊,依旧给大陆的亲人写信,依旧……然而,突然间,她会泪盈于睫–爱德华!

每个周末,她都会在爱德华的墓上一坐半天,直到守陵人上来,“夫人,起风了,回去吧!”她不知该向爱德华的墓碑说些什么,说“你怎么可以不爱我”,说“你可知道我是多么依恋你”,说“她是谁”……说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亨舍尔大叔年纪大了,他想退休回家,念容发了一笔不菲的退休金给他。亨舍尔大叔临走时,望着念容,“夫人,您是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上帝?”念容喃喃地笑了,“谢谢!”

亨舍尔最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霍斯曼古堡一眼,在这里,他耗尽了自己的一生,服侍了霍斯曼三代主人,直到最后一个霍斯曼童话的飞逝……眼前这个女孩子,是幸运入选的灰姑娘,还是受魔法诅咒的公主?

念恩时常来这里探望念容,她与Max收养了一个华裔女孩子。大约八、九岁模样,象牙色的面庞,精致的五官,一头长而曲卷的乌发如瀑布般泻在腰间,不知为什么,念容觉得她的面目酷似国际影星莉芙・奥斯坦。

“一般收养孩子总是越小越好,希望他们对过去的事毫无记忆。”念容不解地看着念恩。

“我也是如此想,”念恩微笑,“我最初想收养的是男孩子,但当我们去幼童院–你知道,那些小孩子都非常可爱,可爱又可怜的样子,我和Max分蛋糕给他们,她一不小心把奶油蹭到了一个稍大的女孩身上,那女孩推了她一把,她跌在地上,Max去扶她……然后,Max愣住了,好半天才与我商量:‘我们收养这个女孩好吗?’……”

念容也笑了,“恩,凡是你的故事,都有传奇性–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是‘可人’吗?”

“不是,”念恩摇着头,“她叫‘小蝶,’幼童院的护士说她是luzern河边的弃婴,捡到她时包裹她的襁褓上绣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安小蝶’?还是……”

“‘叶小蝶’!她的名字叫叶小蝶!”

“‘叶小蝶’?,!念容大奇,“为什么叫‘叶小蝶’?谁姓叶?”

“不知道,”念恩耸耸肩,“这个名字是Max取的,他说名字只是个符号,叫什么都一样。‘叶小蝶’,叫起来蛮压韵的,不是吗?”

“可是……算了,不问了,你的家事!”念容耸耸肩,从茶几上取巧克力下来,叫女仆送去给在花园里荡秋千的叶小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念恩慢慢调转头,从窗口望出去,小女孩白色的身影在秋千上飘翔,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粉蝶,“其实我一直不了解Max,有时我在想,也许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他有东方情结才娶了我;而我,我,其实一直以来,我思念与仰慕的,不过是,不过是……”

念容惊愕得抬起头来,“恩,难道你们在一起这么久,都培养不出一点感情来吗?”

“感情?”念恩苦涩地闭上眼睛,“容,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培养,惟有爱情,真的不可以。它不是一盆嫁接植物……”

“可是,恩,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结婚?并没有谁拿枪指在你脑门上,并且,你根本衣食无虞……”

“我那时家中出事,刚刚获得身份又逢父亲病危,母亲的地位不被承认,我也遭尽白眼……这时候,突然一个男孩子答应照顾我……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我……”念恩说到后来声音不禁高亢起来。

“我明白!”念容叹气,轻轻握着念恩的手臂。“但Max,他怎会不爱你而娶你?恩,你太多心了。”

“是吗?我倒希望这样……那天,我去公司查账,发现大部分资产都已转到了他的名下,你知道,这些产业都是父亲留给我的,Max人契我家时就只他身上那件旧夹克……”念恩自嘲地笑,“好了,不说我了,容,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打算守在霍斯曼古堡里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念容迷惘地望着天花板,“有时我还能听到他轮椅滑过木制地板的吱吱声,听见他发脾气时水杯落地的声音,听见画室里他的叹息……他在我心中落地生根,我整个人是他改变的,我再也无法离开他……”

“是,容,”念恩望着她,“你一直希望可以成为一个王妃,你果然达成了愿望–原来每个童话都是真实的,对着七色花许愿,愿望总会实现……”

“可惜是个孤独的王妃,国王不在人世,更悲哀的是,在世间他也未惊慕过王妃的美丽……”念容捧着脸,泪滴从指缝中慢慢渗漏,“我常想,如果当年我可以安份一点,不哭着喊着闹出国,现在早该在国内大学毕业了。也许找个同级生当男友,也许嫁了个小职员,纵然他只赚那么两三千,两个人的日子紧巴一点,几年下来,也会有一点亲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庸碌无为,工作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鸡毛蒜皮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我的孩子会因贪玩不写作业而被请家长。到了生日,老公买件廉价的时装给我当礼物……”

“容,”恩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是后悔了?”

“后悔?不!”念容摇头,“我确实痛苦、傍惶、无助、孤寂过,独独不曾后悔,你可知为什么,因为我不可以给自己憎恨自己的机会,绝不可以……”

Max开车来接念恩,小蝶飞快地奔出去,“Max!”

念恩笑着向念容解释,“这个孩子一直喊我Untie。对Max却直呼其名–真真惯坏!”

再无聊的时候,念容会去剧院看电影,她一直偏爱莉芙・奥斯坦的戏,她的戏大都是男人戏,女主人公出场并不多,然而莉芙的表演到位,语言精辟,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念容总奇怪,这么多年过去,她总也不老,是不食凡世烟火还是吸尽人间精华?

读完了Bachelor、Master,念容准备修Doctor,也许她可以再选一个专业。她没有就业的压力,没有生存的竞争,她满可以高高兴兴地读下去,一直读下去,读下去……

霍斯曼家族在希腊有一座美仑美矣的别墅,还有豪华的游艇,念容打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她谁也没通知,偷偷地躲到了希腊,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出海就是躺在床看希腊神话–那些善妒好斗,不快乐的神啊!

时而他会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爱德华?”她问,草地上的轻风拂过她的面颊,很舒服,所以她睡着了,仿佛自己一倏间又回到幼年,中间一切像从没经过–那个仿惶无助的小女孩在勃朗峰广场上找不到回去的路,时光在逆转,好像又在火车上,自己对那个男孩说:“北方,我来自中国北方……”那个晚上车厢里人很多,只有他面前有空位,她命中注定地坐在他面前,然而,他是谁?

好像又是在北京,齐南岭愤恨地痛骂:“小娼妇,你吃我的,用我的……”盛战阴沉着面孔,“我最恨女人摆脸色给我……”胡远峰微笑着摸着下巴,“做生不如做熟……”杰悲哀地抬起眼睛,“你是个给男人很大压力感的女人……”

念容一身的汗,醒来后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爱德华最后的话语,“谢谢你……可,你,不是她……”天极蓝,蓝到不可测,念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头。

念恩发E-mail给她,“你打算躲多久?一辈子不回瑞士吗?”

她偶尔回,偶尔不回,回也简简单单几个字,“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进上了ICQ,和一些不知名不知姓不知底细的人在网上胡说八道,有一个代号“Apple”的可能是个中学生,“我圣诞节时能得到一张Olip.演唱会前排座位的门票,你知道我多爱他–我想嫁给他!”

“对着七色花许愿,你会实现的,”念容迅速敲字,“喂,你有七色花吗?”

“你相信童话吗?”Apple问她。

“相信,每个童话都是真的,尤其在欧洲……”念容回答。

“你真可爱,可以认识你吗?”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念恩告诉她他们又收养了几个女孩,都是亚裔,最小的还不到两岁,粉色的面孔小小好像珍珠;念恩告诉她小蝶越出落越漂亮,举手投足间很有大美人莉芙・奥斯坦的风范,已有广告公司请她签约;念恩告诉她他们可能会举家迁往美国,因为那是Max的出生地,而且也更适合公司的发展;念恩告诉她……

几年下来,念容的希腊文已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她会讲英文、德文、法文、现在又会希腊文,如果她愿意,她满可以这么学下去,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荷兰语……瑞典、丹麦、芬兰……她可以一气学会它们,永远没有人再敢嘲笑她的语法、她的发音、她的……

念恩很久不来邮件,也许她现在很忙,不知她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她有没有发胖,不知她……不知她……

西班牙热情快乐,法国温柔浪漫,德国严谨自律……然而,哪里都不如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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