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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理想国”:现实,还是妄想?

养老
“最适合养老的国家”、“养老事业如何做到世界第一”、“养老一定要去瑞士”……先后在高端私家定制养老院和接地气的公立养老院实习的中国护理员程萍到底如何看待瑞士养老院? imago

随着社会的进步,育儿养老等家庭原有的生存发展保障功能,被逐渐转嫁给社会。“养老院”,也不再是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无子女赡养老人的“收容所”,而演变为可自主选择、自费入住的老年公寓。中国老人已经不满足于“老有所养”,而更追求“安度晚年”。但究竟什么样的养老院才是我们老有所依的理想之地?为何中国养老院护理水平,永远跟不上光鲜亮丽的硬件资源?且听“养老理想国”瑞士的中国护理员为您揭秘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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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适合养老的国家”、“养老事业如何做到世界第一”、“养老一定要去瑞士”……生活在国人艳羡的“养老理想国”,先后在高端私家定制养老院和接地气的公立养老院实习过,程萍却放弃了稳定的护理员工作,选择促进瑞中养老院护理团队培训,期待着在中国建立起一家瑞士护理水准的养老院,为年近暮年却因种种原因无法入住瑞士养老院的中国人提供一处落叶归根之所。

刚过不惑之年,却已经早早盘算起养老,程萍在周遭的朋友眼里显得有些杞人忧天。7年前,在北京从事翻译行业的她与瑞士丈夫结识、相恋、来到了瑞士。她本可以继续翻译工作,可公公的离世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我的公公得了一种罕见的骨癌,医生给出的生存期限是5年。”在死神一步步逼近的5年里,按照医嘱,程萍的公公每月需服用21片特效药,而费用高达7000瑞郎,全部由保险公司支付。5年期至,病情并未失控,公公却出乎意料地选择停药。“他的理由是,不能再让年轻一代纳税帮他支付高昂的药,并且希望有尊严地直面死亡。停药后的日子,他却前所未有得怡然自得、安之若素,每天呼朋唤友,把积蓄拿出来请大家吃饭。”临终前最后10天,程萍全程陪伴在侧,开始意识到正视暮年是如此重要,决定接受养老服务培训,去学习、去理解、去面对。

老人“老小孩”

迄今,程萍已先后通过了瑞士养老服务和专门针对认知症老人的专业考核,期间也阅读了大量中国养老培训的教材。

“说得极端点,瑞士护理培训就是‘洗脑’,帮助一个‘护理小白’转变思想;国内某些养老培训仍然遵循着空洞的尊老爱幼、仪容仪表,特别形而上学,能真正转化为实际操作的内容极少。”

在瑞士养老护理培训课上,老师曾经让每个学生回答三个问题:你是早上洗澡还是晚上洗澡?洗澡后你习惯使用身体乳液吗?每次临出门,忘带什么东西会让你焦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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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程萍邀请活跃在瑞士老人护理行业、且具备老人认知障碍、临终护理、老人晚年性生活、长期卧床患病老人权益等资质的瑞士专家前往中国,指导中国护理人员培训。 Ping Cheng

程萍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无厘头的问题?一轮下来她才发现,有人习惯每天多次洗澡;有人不抹口红绝不出门;有人出门前一定要带发卡,万一没带,路上也得见缝插针重新买个新的。“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洗澡一定要用特别烫的水。在上个世纪70年代,热水还是一种宝贵的资源,而且小时候我们习惯去水温较高的公共澡堂,虽说幼年的我会烫得直哭,但皮肤恰恰是在那个时候形成了对水温的记忆。”

这种讨论式的授课方式在极大程度上激发起护理员的同理心、启发他们在心理上建立起与老人的联系。通过回顾自己的生活习惯、反思形成原因,程萍逐渐形成了一种“瑞式护理观“:为老人服务,最重要的不是改变他的生活习惯,而是尽量适应。“如果你在护理时没能遵循他多年的习惯,即使他语言功能退化、老年痴呆无力传达自己的想法,他的不舒服也会统统转化成愤怒和抵触,甚至会无端找茬。”

“瑞士养老院最忌讳把老人看作‘老小孩’。小孩是需要教育的,而老人显然不需要你再去教育,他自有他的生活习惯。”在程平眼里,“老人在你面前,不因疾病衰老成为弱势群体,也不因住高档养老院而被宠爱。“

在体验学习日里,程萍要求“给我安排最繁重并且脏臭累的床位,既然来了,我就想见识最真实的护理对象。”可实际落差还是挑战了她的心理预期:“那位老人已接近弥留,骨瘦如柴,全身肌肉萎缩到只有原本体重的三分之一,感觉就是一条条骨头塌陷在床上。”更换褥疮药时,白骨肉眼可见。

对出身北京军队大院、家里五个孩子中最受宠的老幺、做着光鲜的翻译工作、始终生活在高大上圈子里程萍而言,此情此景无疑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我头一次被迫正视:我真的要做这份工作吗?能接受每天给老人擦屎接尿吗?愿意每天给那些浑身流脓长疹的老人擦身子吗?”对护理员来说,空谈爱心耐心正能量,只会让负面情绪与日俱增;而在瑞士,护理人员入职前就已经充分认清上岗后会面临的现实工作环境,并学会自我排解。“工作时间做好本职工作, 下班后你只是你自己。如果把工作情绪带回家,同事会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你。”程萍笑言。

瑞士完美养老院?这个真没有!

取得职业资格后,程萍在实习期内去过一家位于苏黎世州霍尔根可直接从房间鸟瞰苏黎世湖景的高端养老院,抛开护理费用,光是房间和餐饮的起步价就得每月1万瑞郎(约合7.1万元人民币)。她也去过每月收费仅3千多瑞郎的公立养老院,“见识了高大上,我也想看看最接地气的。”硬件可谓天壤之别:没有单独卫生间、只有一个洗手池的四人间,20多位老人共享两间浴室,每周洗澡都得排班。

事实上,瑞士养老院虽医疗设备较为完善,但人工成本极高、居而不易,收费自然不菲。2015年瑞士联邦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瑞士的养老院及护理院共有1578所,提供近10万张床位,平均每位入住老人每月需耗资8910瑞郎(约合6.3万元人民币)。

“在瑞士,没有所谓的天堂般完美的养老院。既不存在能满足你一切需求的养老院,也不存在能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完全按照你的指示去服务的护理人员。所以选择养老院,最重要的不是硬件或软件,而是你的个人需求和经济实力。”

尽管瑞士养老院符合外界一切幻想,但迄今为止,在瑞士定居多年、已近暮年的中国老人,却无一人入住瑞士养老院。究其原因,中国人的饮食习惯、抱团特质让许多人无法适应瑞士养老院的生活。不仅如此,当这些老移民年事已高,语言能力也随之退化,很难和养老院的员工实现顺畅有效的交流。

中国老人过早失去了尊严

今年4月,程萍第一次带着瑞士护理专家去中国参观交流、给中国养老院一线护理员提供培训。“医疗设施和周边环境的打造让这些瑞士人瞠目结舌、羡慕不已,但护理服务却把他们吓傻了。”

在瑞士养老院,无论老人具备自理能力、长期卧床、还是完全丧失了意识,护理员进屋前必须谨遵敲门、等三秒、最后推门进屋的步骤,且更衣换药全程只可暴露老人身体的局部部位。而瑞士专家们却亲眼见证了卧床老人下身赤裸、只盖条被单的“奇景”,既尴尬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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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士私人居家养老护理领域工作多年的Karin Steiner女士(左)与深谙老人需求的Verena Dummermuth女士(右)在负责周边5万居民的医疗养老服务机构潘家园第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担当志愿者 Ping Cheng

“一方面部分老人从心理上来说确实还未接受纸尿裤,另一方面无论是中国大的社会环境还是护理员,都理所当然地默认:赤裸对老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一理念上,中国高端养老院与平民养老院别无二致。程萍曾参观过一家每月护理费用逾万元人的养老院,护士给一位卧床已久的老人换褥疮药时,老人下体一丝不挂,而房间大门敞开,走廊上人来人往一眼就能瞅见这位70多岁老先生赤裸朝天的屁股。

而在瑞士养老院,一位已102岁高龄的老太太让程萍迄今仍印象深刻。每次次完澡,她必定要求护理员为她全身涂抹浴后乳液、穿上精致内衣。随后由护理员将轮椅推到洗漱台前,她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涂雅诗兰黛的面霜、喷香奈儿的香水,最后拢拢头发,满带笑容地走出卫生间。

那位百岁老人活成了程萍想要的样子。“中国老人过早地放弃了尊严。而老人的彻底放弃,也让很多护理人员把他们当作流水线上一个冰冷的物件,穿衣换药就像机械地拆封、打包。”她希望和瑞士同事把有尊严、有温度的护理模式带到中国。

中国养老,路在何方?

去中国交流培训的经历,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程萍的职业轨迹。

目前中国养老院的管理阶层,要么是医疗出身,要么是酒店管理出身,护理和管理呈现出脱节状态。“我不想简单批判和对比中瑞两国养老院,我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中国建立一家集中瑞文化、专业护理及中国美食一身、让海外华裔老人可以落叶归根的养老院。”

中国养老院的另一个现象也让程萍唏嘘不已:极少看到老人使用步行车,半自理老人已经直接坐上了轮椅,而真正不能动的老人能不下地就最好躺着,还谈何生活质量?原因很简单:欠缺的保险制度,迫使养老院不得不谨小慎微,怕出事、怕理赔。“从养老院的角度看来我完全理解,这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反观她曾实习的瑞士养老院,一位重度老年痴呆、无法自我控制行为的老人,因机械性地拉拽窗帘导致骨折,最终买单的是保险公司,“家属也通情达理,不会打上门向养老院追责。”

随着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接纳养老院的概念、并且乐意为养老而掏钱买单,养老,俨然变成了中国的“第二房地产”,商业地产项目方兴未艾。但在程萍看来,真正该投资的不是硬件,而是一线护理人员。“很多中国养老院仍然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迫切的学习意愿,一味强调硬件和环境,不是最佳模式。瑞士养老院之所以为人称道,内核就在于一线员工的职业态度与工作方式,这一点值得我们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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