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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士的巴黎假期»(二)

F・C・王幼年丧父,是由祖父母和年轻守寡的母亲抚养长大的,王家是地方上的大士绅,有的是田地房产和白花花的大银圆,缺的是一点书卷气。这使镇上的烂秀才李二爷有了取笑的借口,人前人后地说他们是祖传的土财主。F・C・王的祖父生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曾不只一次地对梳着朝天小辫,拖着两筒清鼻涕的F・C・王说:

“阿翔啊!要是你能给王家带点书卷气来,我这个当爷爷的花多少钱都愿意。”

F・C・王从小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拿回成绩单总是堂堂皇皇的,没低过前二名。由小学、中学而大学,一帆风顺地毕了业。他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教授中很多是在德国留学的人,常常讲起欧洲的风土人情和德语系统国家强硬的民族性,这使得他对欧洲产生了不少神奇的幻想,当他向祖父要求来欧留学时,那位老乡绅一口就答应了。

“你去吧!好好地游学,念个什么博士回来。博士等于前清的状元,叫李老二那个烂秀才看看倒是哪个狠!我怕他羞也得羞死!”祖父痛痛快快地就把一大缸银圆从地里挖了出来,费了好多事才把那变成美金支票叫他带着,还说:

“在外国不要省钱,该花的一定要花,你爷爷有的是钱。我已经托好了人,每两个月兑次钱给你。”

临走时,母亲和祖母一人拉着他一只袖子哭。

“阿翔啊!学完了就回来,不要在外面久待,莫忘了你娘啊!可怜你娘从你三岁就守寡……”母亲泣不成声地说。

“娘,不要哭,我出去念个博士回来叫你好神气。”他抱住母亲的肩膀安慰她。

“阿翔啊!你就是念不出那个见鬼的博士也要回来哟!莫要娶洋婆子,莫要恋着番鬼子地方不回家……”祖母哭着嘱咐。

“你们女人家真是没见识,阿翔出去念书是好事,看你们哭哭啼啼的–”

“快闭着你的嘴,都是你这个老杀生,你不晓得叫阿翔娶房媳妇好好守着家业,倒叫他到番鬼子地方去做流浪汉……”祖父一句话没完,就被祖母给连骂带怨地轰了出去。

他就在哭哭啼啼、叮咛嘱咐中上了旅途。

他是坐飞机到上海去搭船的,同路来欧的有三四十个人,其中有十四位女性。路上的生活一点也不寂寞。对他来说,这段日子尤其新奇美妙,使他步入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境界,初次体验到爱情的激动。

就是她,一头柔软的垂肩长发,雪白的肌肤,不笑也带三分笑的眼睛,一笑起来嘴角就出现两个又圆又小的窝。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着了迷,变得茶不想饭不思的,常在深夜里同舱的人都熟睡以后,偷偷打开铺位上的小圆窗,对着漆黑的海洋发呆。

他和她没交谈过,只晓得她的名字叫孙海琳,是到巴黎学艺术的。她是船上最美丽活跃的女孩子,男性追逐包围的对象,而那些人不是风度翩翩就是能言会道。这使得他这个嘉陵江畔小镇上出身的农家子越发地自惭形秽,觉得她是一颗明亮遥远、永不可能攀摘的星。

大学四年里,F・C・王从没追求过女同学。固然是他天生书呆子性情,把一颗心全放在书本上,也实在是学校里那些女同学没一个让他动过心。X大一向以理工医学院为主,文法学院是后来增设的,所以一直是阳盛阴衰。女生里面凡是五官没毛病的都算是美人。譬如说同船的陶近冰,别看她不足五尺的五短身材,一张长长的马验,成年地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算是医学院之花呢!居然也有几个男同学为之颠倒。她还整天摆着一张冷脸摆架子,外号叫“一块冰”。把她和孙海琳放在一起比的话,怕她顶多只能算得上一块泥吧!唉!孙海琳,嘴角上那两个小小的笑窝,那一身艺术气味的轻盈与潇洒……

F・C・王微微地转动了一下身子,嘴角上飘过一丝笑意。

“妈咪,你看那个中国人睡着了还笑!”小孩子笑着说。

“安得烈亚,不要乱吵,他怕在做梦呢!”母亲轻声说。

“人睡着了都有梦吗?那个中国人一定梦到了有趣的事,不然怎么会笑呢?”小孩子很自信的口气。

“嗯!也许吧!也许他梦到了他的家乡。”那父亲说。接着是重重地吸雪茄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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