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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堡:花季的记忆»(9)

Max跌跌撞撞来报信那天正是平安夜,我正从储藏室里取出金星挂在圣诞树上面–阿钟绝不会帮忙。

“戴卫,他,死了。”

“你说什么?”一个踉跄,从凳上摔了下来–孩子流掉了,是个男孩,手脚都长全了。

那个平安夜,我失去了最爱的两个人:戴卫和孩子!

据说戴卫是在为教堂买礼物时出的车祸–一个小男孩在山路的拐弯处玩皮球,戴卫不及刹车,连人带车冲下了悬崖。

我全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忧郁的、美丽的。痛苦的、沉默的戴卫的面孔一张张交叠在我面前,我伸出双手,拥抱却是虚无,毫无希望的虚无。天罚我!戴卫,你信不信人有前生来世,我现在就死是否还赶及与你重新投胎转世、再活过一场。戴卫,我知我永远也上不了天堂,日日夜夜,只能在炼狱中思念、企盼着你。是谁?是谁在弹奏《秦桑曲》,“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纵然我在炼狱中被磨成细尘、碾作齑粉,风一扬,我的爱恋也会随着天边彩虹常伴你左右。戴卫,你哭了吗?别哭啊,我–茫然睁开眼,四周充满了医院消毒水的气息,Max脸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泪痕,在我耳边轻轻地述说:“你知道吗?他被送到德国神学院时几乎日夜发疯,狂喊着你的名字,打伤了牧师,还试图从后花园的高墙上翻出来……收拾遗物的时候,他房间里帖满的全是你的画像,画架上还有一副油画,但,没来得及画兀……

住院期间,阿钟只来过一次,而且,带了厚厚的文件–他要与我离婚。“你肚子里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在你之前,我有过一次婚姻……医生开了诊断书……按瑞士法律……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休想得到半分赡养金……”

毫不忧郁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心已死,更不在意周围的事物–别了!瑞士,美丽的童话之乡。在这里,我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为了一个少妇,得到了又失去了我爱的人,被赐予又被剥夺了两个孩子,走进又走出了一场婚姻……惟一剩下的,是飞逝的时光与老去的年华。小秋,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

镇上的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审视我,中餐馆的老板娘尤其兴奋,逢人便道:“我早说过……”订了机票,东西都不带走,天天在Bar里喝得醉生梦死。闻讯赶来的乌伟一把握住我的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不认得他是谁,笑着问他是否来一杯不兑水的威士忌。乌伟长久地凝视着我被酒精燃得通红的面颊,痛下决心似的一字一顿地说:“听我说,Leaf,你不该过这种生活。”

很快就由“钟太太”换成了“Frau Uwe”。世态炎凉,不去计较她什么,也许是根本不屑计较。我们的婚礼出乎意外的简朴,乌伟的家人不来参加–他们为他娶我而大加恼火。Max是证婚人,来年他就要升大学了,除了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眸子,活脱脱又是一个戴卫。举行婚礼毕,Max开车送我们回氛他穿着一件淡褐色夹克。我的心思摹然飞到了多年以前的夏季,那个褐色夹克的男孩命中注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并溶入了我的生命……

乌伟是一个很勤力的人,几十家Hotel、Restaruant、Bar自去送货。时而我会想起香港女孩那仇恨、痛苦的眼睛。为了乌伟,她在瑞士读了四年书,钱花光了,时间也一去不返,不想结果却是竹篮打水……可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若遂愿我就得走……当年我进餐馆,菲律宾女孩被辞是同一道理。最后那一点纯真,随着戴卫的逝去也早已荡然无存……

MaX和乌伟很投脾气,节假日的时候,他经常过来帮忙运送货物,时不时哼起瑞士民间小调,俨然一对快乐的流浪汉。

卧室的梳妆台上,我摆了戴卫那副未完成的油画,代替我和乌伟的结婚照。乌伟看见,也不多说什么。

一日,乌伟神秘兮兮地说:“猜猜,亲爱的,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女人一过25,最怕记得自己的年龄,我微笑着摇摇头,乌伟孩子气牵着我的手,指着窗外,“还记得我们常去喝酒的那间Bar吗?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用你的名字命名它。”

我展目一望,噢,“Leaf Bar”–离人之吧!

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那个冬日的清晨,乌伟欢快地和我吻别,去英国定单,我贪恋着被褥的温暖,迷迷糊糊地抚摸了一下他的短发,“走好!”我喃喃地微笑着。“保重,亲爱的!”这是乌伟在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飞机失事的新闻正式登告我也未完全清醒过来,感觉上那架飞机一直没到达英国,而是径直向天堂飞去,我的丈夫,正坐在上面……

Max日夜陪着我,忧郁地望着我,我大量地抽烟,几乎到了没有香烟就不能思考的地步。

雪一场接一场,压根没有停的意思,我觉得最对不起乌伟的地方在于我几乎根本对他没印象,只觉得这么一个男孩子,无缘无故地来了,又毫无预兆地消失……音响里无休无止地放着BOY ZONE的《NO Matter What》,我无休无止地对着天空发呆……Max央求我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可我对周围一切已失却了概念……

葬礼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了乌伟的父亲,那是个骄傲而哀伤的老人。据说我们所在的社会分为三等:最底的一层是由难民、黑工、娼妓、苦力构成;最上的一层插入云霄,不是我们平常人可以交道;中间的人群虽贫富有异,但所差到底有限–来往吊唁的人就是平日我无法在公众场合见到的人物。他们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们尊重的是那个德高而又丧志的父亲。若不是Max陪我,我想我很难支撑到结束。

送别的时候,一个高大、威严、须发花白的老者向我走来,我根本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在安慰我些什么。临别,他送了张名片给我,“孩子,有困难时来找我。”我低头睇了一眼,“Herr Austan”。

出门时意外地看见了黑衣黑裤的香港女孩,几年不见,她丰肥了不少,很久以前,似乎隐约听说她嫁了阿剽,又同去了Zurich,我当时还揄揶乌伟:“原来她来瑞士也只为个Passport,我还当她真爱你有多深呢?”–她阴沉沉地瞪着我,好像刚从地狱里升上来索命的厉鬼,“是你害死了乌伟,”她用手指住我,“你这个妖精,,你……”是是是,是我害死了乌伟,其实他根本不必死。如果和他结婚的人不是我,至少,他年轻的心中爱意能稍稍再满一些–Max横在我身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平静地开口道:“算了吧!叶子她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离人之吧”仍开下去,雇了个本地女孩招呼客人,Max的功课一不忙,就跑过来,里里外外倒也多亏了他。我一杯一杯自斟自饮,本来就酒量好,怎么喝也不醉。最怕一个人守在家里,稍一清醒,痛苦的回忆就排山倒海地齐来咬啮着我。

老Austan先生成了常客,他时而在靠窗的位子上一个人喝酒,时而在吧台与我聊几句–对他的经历、背景,我常常这个耳进,那个耳出。惟一留下印象的,就是山顶富人区的那幢种满玫瑰的白色别墅是他的……

Max一天天大了起来,心事也渐渐重了,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Austang一天指着吧中央那架蒙了尘的古筝问道:“孩子,能弹一曲吗?”我喝多了酒,嘻嘻傻笑着,半天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老Austan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孩子,你不应该这样生活下来!”

这是乌伟去世后近一年中我惟一能听懂的话,我的眼神,像夜幕降临时的星辰,慢慢清晰了起来……

老Austan与其说像我的丈夫,不如说像我的父亲,婚后他一直改不过口来,仍称我“孩子”。我知他给足我面子,即使多重要的Party、董事会议都要我陪伴左右,一项决策下达之前,他总要柔声问:“亲爱的孩子,你的意见呢?”

像很多年前那个秋季不少人纷纷怀孕一样,这个冬季似乎是个死亡的季节–我在报纸上看到卜告,校长先生去世了。自从他长子死后,他就一直沉疴不起……

我回了一趟KINA大学,新上任的校长是个过分丰肥,有着火鸡一样面色的瑞士山地人,他万分亲眼地称呼我“Dear Frau Anstan”,且受宠若惊的一副表情说很荣幸学校出了我这样杰出的学生,是全校的学习楷模……

我微笑了,拍马屁都不会,这人真笨得可以。我有什么杰出,不过就是嫁了个有钱的老头儿,早在我多年之前,白小姐就已“身先士卒”了,可人们无一不唾骂她–看来,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即使要坏,也要大坏,坏到顶尖,坏到通天人地,照样有人跪着拜–以我为楷模,学我什么呢?学我一次一次嫁个不休吗?–我冷笑了。

当年我住的那间房已被封了,据说无论任何客人住进去都吓得脸色苍白,问时,又不肯说。酒店为了不失去客源,将五楼东侧所有客房一并查封。

我将头抵在那棕色的房门上,那个金属号码牌因久无人擦拭,薄薄蒙了一层尘。我举起衣袖,轻轻地擦,在擦着那些年少轻狂,那些如烟往事,一时间泪如泉涌。蓦地,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一开始,我以为这声音是由我发出,直到这啜泣铺天盖地又无孔不入地浸进过来,像冰凉的水一样,一点点渗透着我的肌肤。

“谁?”我大声问,无人应声,回答我的只是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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