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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堡:花季的记忆»(5)

经历了戴卫我才发现,和叶翔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脆弱,不堪一击。爱情,如果不落实在肉体上,简直海市蜃楼得近乎于苍白、无力。

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就在这段时间里,女生间天天互相猜测谁谁谁怀了谁谁谁的孩子,去哪哪哪打了胎。

我收到一封小秋的信,信上她十分沮丧,说英国同样是一个毫无机会的国家。人说幸福的人是头脑最糊涂的人,这封信我反复看了三遍,也没明白她说的“机会”是怎么一回事。

最幸福的时光依旧是下午陪伴戴卫踢球,踢热了时他脱掉运动衫和薄毛衣,我坐在秋千上,静静望着他雕塑一M坚强的脸。

戴卫见面时总轻轻“Hi”一声,一天,他问:“你没有英文名宇吗?我实在发不出你的中文的音。”我想了一会,“没有,按理说英文系的学生被外教教时总会有个英文名的。可惜,我只上大一,还没来得及呢!我的中文名宇,用英文解释就是leaf。”“Leaf!”他轻轻重复道,之后闷闷不乐地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leaf,跟leave音太近,好像你要离开我一样!”

“Hi,Come on,”我微笑着晃他一下,“名字只是一代号而已,不必想太多!按你的逻辑,叫Sarah的都是公主,叫Lily的都应该是王后”。

有时午夜醒来,见戴卫望着窗外默默想着心事。“想什么呢?”我轻轻坐起来。“我常常在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罪的,是不可以被上帝饶恕的,可我仍不住思恋你,爱你,和你在一起,甚至祷告的时候头脑里也是你的微笑,你的哭泣。一想到有一天要离开你,我就痛苦得有发疯,像在炼狱中煎熬一样!我想我是无法蒙上帝恩选进入天堂的!”

“别这么说,”我难过地闭上眼睛,“都是我不好!”

“这样,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戴卫热切地握住我的肩膀,结婚?用什么结婚?房子呢?面包呢?车呢?工作呢?我从未想要从戴卫那里汲取过什么,爱,是不应该掺杂任何世俗物质的,可人,决不能靠爱来活一辈子。然而望着戴卫那纯洁的,深蓝的大海一般的眸子,我还是点了点头。

批起外衣,陪他一起做在窗前。我们就这样在黑夜里等待拂晓,在地狱中期盼天堂。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管是劫是缘。

酒店我是很少回去了,大部分住在戴卫那里。有时一个人睡,突然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得抽泣!酒店的女主人,你在哭什么呢?你在等什么呢?莫非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曾爱过什么人吗?还有什么令你如此不甘心呢?

隔壁储藏室里有张她的小小油画像。画里的她穿件黑天鹅绒长裙,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支葡萄架旁。我要了来放在我的梳妆台上。全校的人都惊讶我的不可思议。梳妆台正对着门,一开门不先瞧到镜子,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每次天晚了,都有自唬自地虚惊一场,不由笑自己疑心生暗鬼。

一日又回来晚了,刚开开门,灯突然亮了,我吃了一惊,随后手腕被人抓住,“叶翔!”我冷冷地瞪着他。

“你少这样瞅着老子!”叶翔指着我的鼻尖骂道,“不要以为跟了个洋鬼子就是名正言顺的二鬼子了。”

我惊讶叶翔的粗俗,跟了白小姐一番怎么变得面目全非,像街头撒泼的无赖。

“做什么劲儿,你?”叶翔狠狠推了我一把,“还死赖在这里做什么?你还真指望拿学位?要么嫁给那个鬼佬?”

“你放开我!”我想摔脱他,摔不开,就在他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娼妇,你咬人!”叶翔本能地一抢胳膊,我就被甩到了床头,额角重重磕在了墙上。

门被撞开了,戴卫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把握住叶翔的衣领,“滚!”叶翔瞪视了他半晌,转身就走,“慢着,”戴卫指了指他手中的我的房门钥匙,“把这个留下!”

叶翔一愣,哼了一声,把钥匙丢在地毯上,转身就走。

“没事吧?”戴卫蹲下身来。

“没事!”我环顾四周,发现密码箱被打开了,急忙去数,少了美国现金,毫无疑问是叶翔拿了,只有他又有我的钥匙,又知道我的密码。

“要不要报案?”戴卫问。

我惨然摇摇头,紧紧拥着戴卫。突然,一阵沉沉的,不详的啜泣声从远处传来,不久就如潮水般淹没了四面八方。

“谁?”戴卫大喊,没人回答,周围一片寂静。不久,那啜泣声又慢慢袭来,凉意,渗透了我们每个毛孔……

第三天下课后,校长让我来一趟办公室。我有些讶然,我未选修校长先生的课,他有什么和我非说不可的话题呢?

到了办公室,他并不看我,只是盯着那架电脑,半晌,才说:“坐!”

我摇摇头,“我宁愿站着。”

“随你便,”他耸耸肩,又向电脑里敲了几个字,“于,我想不用说你也明白我让你来的含义!”

“我不明白……”

他做了个手势打断我的话,“关于,关于,最近,学校流传的谣言想必你也听见了。”

我想说:“没听见,是什么?”不过一看他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虽然大家都清楚是些无稽之谈,可传来传去,不免以讹传讹,弄假成真,更恶劣的是昨天你男朋友叶翔还跑到我们这里大闹了一场。”

“叶翔?他来做什么?他……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急起来。

“好了!”校长做了个向下压制的手势,“你们外国学生在这里,校方不仅是你们的教育管理员,又是监护人、担保人,希望你们都可以圆圆满满完成学业,再平平安安返国。”

“我……”我欲辩解几句,可校长已显然没了再和我谈下去的兴趣。

回到酒店,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坐在我门口,“Max!”我唤他。

“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小Max站起来,嗔怨而焦急地望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我让小Max坐下,又去煮茶给他。

“哥哥被他们学校送走了,在德国的鬼分校–据说是全封闭式教育……”

我“啊”地一声,杯子失手打落,新煮开的水溅了一鞋都不觉得痛。

戴卫走的那段时间里,小Max好像一下长大了许多,每日更加安静地陪伴着我,即使玩电脑,也关掉里面“嘻嘻哈哈”的声音。

经常一人去那座教堂,墓地的花很多都凋落了,时不时能看见守墓人佝偻的身影。

依旧在吃过晚饭后去湖边,依旧在周末漫无目的地乘坐山地大巴,依旧会在那间小店里叫两杯咖啡,然后怔怔看它们凉掉。

最怕听Boy Zone的《No Matter What》,即使被放逐到沙漠,那记忆也不会放过我,直到折磨得我遍体鳞伤、千疮百孔还是无止无休。

最常弹的还是那首《秦桑曲》:“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是,当你返回时,我却早因相思过度、憔悴而亡了!

叶翔神秘地失踪了,有人说他回了大陆,有人说他在法国黑了下去;两个土耳其学生打架差点出了人命,学校遣返他们回国;白小姐在外跟人姘居的事被那老头知道,白小姐哭得花容惨淡地踏上了飞机;“纳粹党”依旧不舍不弃地写信、约会我;小秋又来了一封信,说她要转去澳洲……

日子在蜚长流短中过去,我日渐憔悴,而且吃不下饭–我怀疑自己怀孕了。反反复复地思量:要不要这个孩子呢?不要?它是我和戴卫爱情的见证呀!要?怎么要?如何要?学校一旦发现会立即通知大使馆遣返我回国,我的学位不仅毁于一旦,而且我的父母,要他们何以自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小秋回瑞士来探望她的堂姐,顺便约了个地方和我小聚。要了一杯鸡肉奶油汤,刚啜了一口,那浓重的奶腥味就让我一阵恶心。

“怎么了,你?”小秋以过来人的眼光审视了我半晌,缓缓道:“多长时间了?”

听说我要保住这个孩子,小秋都快疯了,“你没事吧?脑子是不是错弦了?你以为校长那只老狐狸会让你们结婚?而且,你了解戴卫的专业吗?他若是立志当红衣主教,是压根不可能结婚的!什么?你自己养?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带另一个孩子?最要命的是,你如何带这个孩子在大陆活下来?一个白人混血儿–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像这个孩子的样子:是一个皮肤雪白,有着美丽的黑头发、黑眼睛,白雪公主一般的女孩?还是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有着小麦色头发、深蓝色眼眸的男孩子呢?他一定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像戴卫一样;她一定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会不会也爱踢足球呢?她会不会爱好音乐?只是不要像我一样敏感多疑,只是不要像戴卫一样执着于神学……孩子,一个新生的希望!

余下的事情几乎全由小秋代做:买验孕纸,联系相熟的私家医院和医生(瑞士是不允许打胎的),送交健康调查表……“其实,你这孩子根本也要不成,”小秋边大口抽烟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心脏有这么大的麻烦,根本不适合要孩子!”

我压根没听见小秋在说什么,脑子里一直在想:像谁呢?戴卫?还是我?.

小秋叹了一口气,把露台的落地窗关好,又拉上和地毯同色的墨绿色的窗帘,下午的太阳光透过窗帘飞进来,像毛茸茸的粉扑子一样,为小秋那条白色直简短裙镀了一道若明若暗的飞边。我突地觉得:这副样子似曾相识?噢!是了,正如教堂天穹顶上所绘的在世界末日时实行裁判的罚恶天使一般–只差手里再握柄短剑。

“其实,”小秋顺手在地毯上碾灭了烟,墨绿色的地毯上立即烧了个小洞,“我在澳洲也刚刚做了人流,你没看我体型都走样了,”她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算作笑,“……那是澳籍的一个华人,做房地产生意,是气质远胜长相的那一型……我刚到悉尼,公司根本不管吃、住,我必须出去找房,悉尼的房价是天价,都是按周计算的……”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顺手拉过我用来做小妖怪脖子的烟灰缸。小妖怪的脑袋,那枚万圣节的、已显枯皱的橘子滚到了地下。“公司是小时工,用人的时候打电话来,但其实,他们根本很少打来……我的钱快用完了……从英国走的时候正是寒冬,悉尼却是盛夏,又没钱添置换季的衣服……他有家,有老婆,一个儿子正读小学……他从不陪我过夜,漫漫的、凄清的黑夜,我一个人对着窗台发呆……发现怀了他的孩子,我又惊又喜,一次次恳求他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而他则像对不懂事的幼儿训诫般:‘小秋,Don’t be stupie,这只是个Problem,打掉它,就No Problem!无论你,还是我,又可以展开轻松、快乐的生活……’他送我张卡,可以任意从上面提钱,我天天不是去Casino,就是去Night Club,镇日用酒精麻痹自己……只是,每当有母亲带着孩子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会呆呆地盯着她们看,盯到她们怕,急急拉了自己的孩子就走……我腹中的小生命在蠕动,仿佛在呐喊:‘妈妈,把我生下来,我有权利生活!’……”说到这里,小秋已泣不成声,我轻轻走过来,握住小秋的手。“他投错了胎,”小秋用面巾纸展了展泪痕,“我只能选择杀死他–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做胎那天是我独自去的,他要陪他自己的儿子去报考美术班……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人身上……晚上他来看我,我指着他喊:‘我告诉你,姓贺的,我这一生为你做了这一件事,你以后对我多好都不为过!’‘是!是!是!’他惟惟应道。我当时有砸烂一切的冲动……”

我陪小秋静静坐在地毯上,蓦地,隐隐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幽幽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谁?”小秋大声道。

没人应声,四周如水一般静,不一会儿,那寂静又如水般慢慢浸进,转成了连续的、无休无止的啜泣。我和小秋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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