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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堡:花季的记忆»(3)

叶翔来我房间的时间越来越少,次数也越来越疏,琴他也不练了,薄薄地蒙了层细尘。一上来就看静掉音响的电视,从冰箱里拿啤酒,自己不吃饭,因为不问我是否饿。我伤脚这段时间,他从未想过带一次饭上来。

我觉得我们像结了婚二十年的老夫老妻,已没什么话可讲了。

一天傍晚,叶翔灰头灰脸到来,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气,也不说话,只是灌啤酒。

我不去睬他,只顾看德文动画片《美少女战士》。最喜欢那个小仙女,胖乎乎,可爱到死。演到她和带五彩翼吹笛子的小男孩要分别,她在他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愕然了,轻轻飞了起来。我的眼里有泪水滚动。

“怎么回事?”叶翔望望我,又望望电视。

“小的时候,头发长得拖到地,也常常梳这种发型来着。”我换了个姿势躺,小心不扭到脚踝。

叶翔问:“我俩怎么了,最近像没话可说?你跟小秋那东西反而比跟我还投缘。”

我被气得冷笑起来:“是,我是跟小秋投缘、我病了她忙上忙下,端饭送菜,你呢?你有管过我吗?你有问过我死活吗?我们俩要是陌路人倒也罢了,偏偏谁都知道我们一道来的,即使朋友关系一笔勾销,毕竟还是同乡,再荡开一层,毕竟都是中国人吧,你有问过我伤势吗?”

“不是有小秋照顾你了嘛!我一个男生,又不懂又不方便。”

听他这语气,还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呢!我懒得和他再纠缠下去,掀被盖着头就睡。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走了,不想他还坐那儿不动。

“舅舅说,音乐学院下个月就会有信儿了。等我转去德国,就给你办签证。”

“得!得!别提你那个舅舅,”我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你就那么信任他,他要是骗你呢?”

“不会吧!”叶翔睁大了眼睛,“他绝不会骗我,除非他一辈子不想见我们家人。”

“他和你家人什么关系?是林阿姨的弟弟吗?那为什么姓李?”

“不是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我妈最要好同学的表弟,可……”

我老天,这是什么关系?一表就三千里,况且又搭个同学。人家为什么要再见你家人,你家人又不是西藏活佛喇嘛,是什么非见不可的人物。我想不通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二十三、四岁,人情世故怎么差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子叶,你,你能借我一些钱吗?最近老往外跑……”

“什么?你带的钱花光了?”我尖叫起来,‘”你带了三万多人民币吧!这才两个月……”

“你不借算了,叫什么叫!”他倒厉害起来,“大不了,我用下一年学费!”

“别!”我喝住他,“那是救命钱!我箱中侧兜里有五百多瑞郎,你先用吧!我原也不大出去……”

“密码多少?”

“我的生日。六位数。”

等叶翔出去后,我像被人抽光了胃液般,想吐又吐不出来。

“笃笃笃!”又有敲门声,我一面想叶翔又回来做什么,一面奇怪他怎么这么斯文,开始敲起门来。因为他有我房间的钥匙,这是我为方便他在我这里练琴而特意向总台花50Sft.押金配的。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Coming!”我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

“Max!”我惊呼。他是戴卫的弟弟,校长的小儿子,相当惹人疼爱的一个男孩。

“嘘!”他悄悄跑到我的身旁,“你可好些了?我哥哥这两天不能下山来,他让我问你感觉怎么样?医生说要不要紧?”

我感动得落下泪来,尤其在叶翔之后,这温暖及时如摧开冰层的春风。小Max有酷似他哥哥的白净的长圆的脸,小麦色头发与美丽的、长长的睫毛。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碧绿色,像翡翠一般明媚透亮。小Max大约十一、二岁,像他哥哥一样爱踢球,却比他哥哥开朗外向得多,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这个热情、聪慧、善解人意的小男孩。

“很痛吗?”Max轻轻掀开我脚旁的薄毯,“还没有消肿,不然一会儿我从家里拿点冰块过来。喝点热水吧!不吃巧克力吗?要不要看卡通书?”

我又一次落泪,小Max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好了,别哭啦!勇敢些,我去去就来。”随着我“不用麻烦了”的喊声,小Max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我纳闷Max怎么这么快。

“Coming!”随我声音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纳粹党”。

“怎么是你?”我太惊讶了,以致欠起了身。

“为什么不会是我?”他苦笑了一声,不待我请就坐在了椅子上。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一些水果与面包。

我不作声,他有些坐立不宁,向我脸上瞅了一瞅,“怎么,脚好点吗?”

“好些了,谢谢!”我并不看他。

又是一阵沉默,他讪讪道:“那个,最近,叶翔常过来吗?”

我把目光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他一下子不自在起来,“他当然在我这里,不然能去哪里?你不是不允许他在你房里练琴吗:”

他很长时间没开口,我也不理他,说实话,我对这个五短身材,一脸小摊贩狡诈之色的广东男人没半点好感,所以更不在乎是否会得罪他。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他问声闷气地说,也不问我是否可以,就自顾自地点了一根Camel。因为我不抽烟,所以烟灰缸被我同一个万圣节的橘子改装成一个小小的妖怪。他找不到弹烟灰的地方,略一踌躇,弹在了水池里。我蹙起了眉头,光线太暗,他没看清我的脸色。“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你是个好姑娘,被你瞧不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可叶翔那小子忒不地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你知道吗?他最近和白小姐打得火热!”

白小姐并不姓白,皮肤倒是白得可以,每天都得用深浅不一的胭脂谊,否则简直像个吸血鬼,一米七几的个子,四肢纤长,瘦得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刮倒。她自称是香港人,可学校里南洋侨生都笑说她那口蹩脚广东话不借助“body language”没人听得懂,“body language”在这里是个极下流的隐语。不过大家看轻他不止缘于她傍了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更因为她说话不着边际,胡吹海盖,以为对方是包事不懂的毛孩子–她的英文还不如广东话,一个Diploma读了三年,不过她确也有钱,来这里不过是–据消息灵通人士透漏,老头儿的大妇容不下她,她又为老头儿生了一女,老头儿左右为难,不过是先找个地方打发她罢了。她自称今年二十三岁,大家也就一听了之。她的中文名字里有个“白”字,英文名字她就给自己取名“White”,当时叶翔还撇着嘴说:“她也配叫‘白’,没的玷污了好名字!”人多的时候,她尤其爱扯着沙哑的喉咙大声“Ms.”、“Mr”地乱叫,时间一长,大家都戏称她“白小姐”。后来一北京学生谨慎地提出,在他们那里,“小姐”是另种含义,大家想想她随便和人上床的行径,一笑,反而叫“白小姐”叫得死死的!

见我不作声,“纳粹党”又点了支烟,缓缓地,不知是向我,还是自语:“你刚来那天,是个雨天,我刚给家里去了信,一人坐在窗边发问,没点灯……门突然开了,一个扎两条小辫子有漂亮面孔的小女孩走了进来,那一瞬间,整个房间好像被一道温柔的月光照亮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抑住心中的激动……那年,我十六岁,家里要把我送到广州去寄宿读书,同小女朋友送别,她……没想一别十几年,又在西欧一间大学公寓里相遇–你们长得一个模子似的……”

我有些不忍了:“怎么一别十几年,再……”

他狠狠吸了口烟:“高中毕业,还是出国潮最烈的时候,家里没亲戚在国外,托福成绩又不好,只能来瑞士读酒店。连读了两年,报了德语班,次年考试,勉强上了伯尔尼医科大学,当助理外科医生,这不,光本科就七年。每天德语授课,听得头发都白了……”

“那么说,酒店学校可以转公立大学了?”我顾不得脚上的剧痛,扶着床栏,支起了上身。

“谈何容易,”“纳粹党”苦笑着吸了一口烟,“试卷全德文或是法文–那语言得好到什么程度?而且,近两年,瑞士法律有新规定,不许酒店学校生员转校。”

“什么?”我惊叫起来,那就是说,叶翔去音乐学校,都是骗局了?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小MaX跑了进来。“纳粹党”不免又不自在起来,“你们慢慢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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