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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作者:赵淑侠,女姜供稿 直驶巴黎的特快车一到,五号站台上的旅客就奔向几个敞开着的车门。在137号车厢外等待着验票的一堆黄发碧眼人里,有个中等身材,戴着近视眼镜的东方男子。他两鬓的短发已隐约地透出些斑白,浅底深条西装底下的肚皮微微凸起,两腮的肌肉虽饱满光泽却掩不住松弛,似乎在告诉人,他正在迈过中年。

他右手挽了件春秋用的风雨衣,左手提了只崭新的软盖旅行箱,箱子上挂了个大大的名牌,上面写着:“F.C.Wang”。

只看那名牌,就谁也猜得出这个东方人来自中国。他确是来自中国。王凤翔这三个字除了在中国就没处去找,而他的态度上也显示着中国人的大度和容忍。尽管那些灰灰蓝蓝的眼珠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却镇定而从容的,仰着头、挺着腰、目不斜视地望着验票员帽子上那个金色发亮的徽章。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好奇的眼光,也懂得该用什么态度去应付。

很快地就轮到了F・C・王。验票员接过他的票和订座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用英语说了句“谢谢!”就把东西还给他。F・C・王轻快地上了车,心里却忍不住好笑,因知道那个验票员把他当成了路过的旅客,不然他不会故意对他说英语。

F・C・王把一切安顿好,就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打开刚买来的早报。还是那些消息,黎巴嫩打内仗啦,埃及和苏联的友好关系要吹啦,世界性的失业问题啦,小气而顽固的瑞士人又动脑筋想把居住在瑞士的外国人全赶走啦……如果真要把外国人全赶走的话,自己该到哪里去呢?美国?德国?瑞典?……啧!不管去哪里也是一样的难,一样地当外国人。

车开动了。F・C・王看看站台中间的大挂钟,正指着八点。好准时!瑞士人就是这么准确,象他们的民族性一样,说一就不会二,说八点开,就不会八点前或后一秒开。可是他啊……F・C・王想着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可是六点一过就到车站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夜当教堂的大钟敲一点的时候,他还清醒得象只夜猫子,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他到厨房的冰箱里找了粒安眠药吞了,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睡。但五点不到的时光就醒了,他也安不下心再睡,就起来做早饭。他煮了一杯又浓又热的咖啡,煎了两个“镜子蛋”。德语真是有趣的语言,明明是荷包蛋嘛,偏叫镜子蛋。镜子蛋就镜子蛋罢!他煎蛋已有二十多年的经验,可以煎得又圆又亮,看起来真象只小小的镜子似的,吃在嘴里是糖心而外脆,谁也不能说那技术不到家。早餐既毕,他象每天一样,刮胡子、洗脸、冲淋浴,一切弄完后,再看看表,也还不到六点。他咬咬牙,决心到车站去,在车站等总比在家等的好,他最怕在家等待的滋味,三间房,无论走到哪一间全是同样地空荡荡。那些家具全是高级货色,可惜没有一件是有生命的。你喜也罢,忧也罢,它们全不能分享一丝一毫。甜酸苦辣,只好一个人往肚里吞。

F・C・王到车站的时候六点刚过。他在报摊上买了份早报,坐在等车的红木长椅上胡乱翻了一阵,却心慌得看不下去。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些什么心情?倒象小孩子时代学校旅行前的兴奋一样。小孩子时代!那是多遥远的事呀?他摸摸头顶那块光溜溜的部位,极不情愿地打住了思想。他提醒自己要守住原则:不看月亮,不想往事,严肃而健康地生活,不做颓唐悲观之态,只看前面,不往后顾……于是,他那两道困倦无奈的眼光就落在眼前走过的一些脚上,那些脚,大的小的,宽的窄的,全是属于黄头发、蓝眼珠的洋鬼子们的。他看得好出神,专心的程度和在实验室里观察一个新的试验现象一样。

现在好了。车一开,那股没来由的心慌劲就消失了。F・C・王把浑身的肌肉放松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风景。

真是春天了,苹果树上的花开得那样好,远远看去,连叶子也看不到,只见蓬松松的粉红一片。那开白花的该是李子树吧?在田里开拖拉机的那个壮汉该是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吧?不然他们怎么会跟在后面又笑又跑?那些古朴的农家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刚下了种的田垄,看着多宁静和平,这些瑞士人多幸运啊!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和贫穷……F・C・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从心里感叹出来。他掉转头,发现对座的小男孩正把两只又蓝又绿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

“安得烈亚,你看那树林边是不是有只小鹿?”坐在斜对座,装束入时,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妇人说。她显然是想转移小男孩那不礼貌的眼光。但小男孩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F・C・王被看得有点窘,就聊以解嘲地对那小孩笑了一笑

“你是中国人吗?”小孩问。

“嗯,我是的。”F・C・王微笑着。

“你是中国人怎么没辫子?电视上的中国人后面都有一条猪尾巴……”小孩极感兴趣的。

“安得烈亚,不要乱说!”坐在F・C・王旁边的中年绅士打断了小男孩的话。

“你必得原谅小孩子。他只是好奇。”那母亲抱歉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嘛……”F・C・王大度而谦虚地摆摆手,笑着说。

“你说这么好的德语,在瑞士很久了吧?”中年绅士友善地问。

“是的,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一家三口几乎是同时地低呼出来。

“嘿嘿?好长的时间,是吧?”F・C・王笑得尽量轻松。“我是一九四九年来,先在苏黎世工业大学念书,后来就留下来工作。”

“二十六年!哦,我的上帝。那你今年多少岁啦?”小男孩笑嘻嘻地大叫起来。

“安得烈亚!”父母同时制止那孩子。

F・C・王又是一脸别扭的笑。

“你的太太、孩子也住在瑞士吧?他们喜欢这里的生活吗?”那妇人温和而有教养的,但口气中掩不住好奇。

“我……”F・C・王笑得更别扭了。“我还没结婚,只是一个人。”他把语气故意装得洒脱。

“唔!一个人……”那妇人十分歉意地笑笑。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我是说,以你们中国目前的情形,回去容易吗?回到哪边去呢?”那位绅士仿佛对世界大势了如指掌。说完之后,他掏出烟斗来点上了,用力地吸着,一阵阵的烟雾涌向F・C・王的脸上。

“唔,唔……”F・C・王只哼了几声,他最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在外国这样久,不想家吗?”那妇人的口气还是充满了好奇,但听得出那份同情和友善。

“还好!还好……”F・C・王支支吾吾的。

同座的一家三口见他似乎并不热心于同他们交谈,也就不再说什么。F・C・王又把脸转向车窗外,他想了想,决心闭上眼睛装睡,以避免他们再问那些难以作答的问题,“不想家吗?”“不回去吗?”洋鬼子们好象就会问这几句话。问题是一点都不新鲜,但却这样的不易回答。哪个游子不想家呢?谁愿意终生做个异乡人呢?他曾下过不只一百次决心要回国去。但也仅是“下决心”,始终缺少行动的力量。前两年,他大学时代的同学黄炳南从台湾出来考察,经过瑞士特地来看他:“万里他乡遇故知”,那份亲切感自不用说,两人谈了整整一天一夜。黄炳南一再说:

“凤翔,回台湾来,象你这样的人才哪里都需要……”

当黄炳南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满心感动地答应了,但事后仔细一考虑,决心又立刻动摇。二十几年的努力,他好不容易的打了这点基础。如今,他是国际间有点名望的科学家,他有很好的收入,可以过非常舒适的生活,他有最高级的“美儿柴的斯”跑车,彩色电视,奥米茄名贵金表,他的用品和衣服没有一件不是最高级的货色。瑞士的房价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但他的存款足够买幢房子,他只是不想买,不认识他的人只知道他是个黄脸皮的中国汉子,认识他的,谁不知道F・C・王在学术上的成就?他得过好几次国际间的科学奖,被很多大学和科学机构请去讲学。如果回去,就得放弃这一切,下这样大的决心,谈何容易!而且,二十几年的异国生活把他的习惯和思想都改变了很多,虽然在外表上他和所有的中国人没有区别,但在精神上,他已在无形中变成了个不中不西的怪物……“回国”、“想家”,去它的厌死人的问题。F・C・王掏出太阳镜换上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预备睡觉。

火车每颠簸一下,F・C・王就觉得被轻轻弹了一下。那种摇摇晃晃、轻飘飘的感觉,使他悠然如置身在嘉陵江的大木船里。他念书的时候,每逢星期假日回家都是坐船。江水那样急,当船逆流而上的时候,就靠船夫们拉纤往前走。那时船就走得很慢,摇摇晃晃的……F・C・王再次地提醒自己:“严守原则,不许想往事。”可是那些久远的往事比嘉陵江的水流更急,一股脑儿都涌到眼前来,想挡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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