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赤足也敢走天涯» (二)

瑞士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国家,仿佛造物主格外偏宠,我从不知一个国家可以美成这样,简直活脱脱是从我的幻想中走出来的,美丽得不真实。我去的时候,正是瑞士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紫丁香花团锦簇地对我微笑,我仰起头,向着明媚的蓝天碧野挥手,啊!欧洲的童话之城,我终于确实地拥抱你了。

舅舅家在首都伯尔尼,对欧洲已熟门熟道的我未让任何人来接,拎着古筝与行李踏上了从苏黎士往伯尔尼的火车。舅舅有两个女儿,一个叫Lucy,一个叫May,May大我三岁,Lucy大我六岁,完完全全土生儿的样子,May还带着牙箍。舅妈一看便知道是那种很凌厉的女人,应该也是华人,然而一句中国也不会说(亦或是不愿说?),身材丰肥,足足是我那时的三四个,喜欢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或是格格大笑。大家坐下来,她毫无表情地用德文腔很重的英语问我家里的情况,我字斟句酌地回答。那顿饭吃得很费力,吃完饭后,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该不该主动要求洗碗,该上楼回房还是继续参与他们的“家庭会议”–啊,想不到社会给我的第一课,竟由我的亲戚给我上起。

我与Lucy和May的关系很糟糕,我觉得她们太势利。太欺人,也许不是,我自己根本也是个不擅与人相处的乡下女孩。每每与May发生了争执,或是舅妈或是Lucy总会公事公办地一副臭脸找我“谈心”,我从来都是低着头,因为我怕一抬头,眼中就会放出愤怒的飞箭–―少年的无数琐屑残留到今天,不想都成了一点一块的阴影,直到今天,无论什么人对我说:“Kallen,我想和你谈一谈……”我都有尖叫的冲动,我小心眼,我尚放不下,我不过是个女人。

那时候,下了课,我不想回家……啊,那原本也不是我的家,从我离开中国的那一瞬起,我就已没有家了。大多数时候,漫无目的地搭上一辆大巴士,就那么坐着,管它开向哪里,有时点上一支烟,然而吸着吸着不免黯然神伤。上上下下的人群,沉沉浮浮的面孔,哪一张真正属于我呢?或者去看,场电影,人家眼中的喜剧,却能令我伤感。我怀疑自己从另一个宇宙来,在这个陌生的星际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最爱看法国电影,往往连名字也不记得,女主人公伤感地垂下眼睛,“时间太久了……你离开太久,我已经分辨不出是否还在爱你……但我始终有一个感觉,你会回来的……”我掩上面颊,泪自指缝溢出,浇灭了烟蒂。那男人说:“……生命在今日开始,昨天永远是过去,今天甚至连皮肤也不一样……昨日我拥过、抚过的皮肤……”

班里有一个女生叫樱桃,年纪与我相仿,来自中国的内陆南方,大大的、小鹿似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微棕的皮肤,更惹人喜爱的是她的声音根本还是童音。我俩的成绩几乎是整个班里最好的,而且一样曾学音乐(樱桃以前是拉小提琴的),一样喜欢王菲,一样习惯于边听CD边吸烟,一样只用Dior的香水,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说来惭愧,樱桃比我小几个月,反倒事事包容我,因为我情绪化,因为我敏感多疑。事后总向樱桃道歉,她大度地耸耸肩,“算啦,艺术家嘛,总有点神经质,还好你不是梵高与海明威。”有时她也问我:“喂,你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欧洲读书?”我据实回答:“因为想当贝多芬、巴哈那样的杰出人物。”她赞叹也担心,“有志气,但是很难!”于是我做冥思苦想状,半天一脸不情愿地说:“那就只好下嫁哪个欧洲王子,做王妃吧!”话未说完,我俩就笑作一团……跟樱桃在一起的日子,是单纯的快乐,惟有这个时候,才可以忘记身边的许多烦忧。

转眼是May的生日,她未邀请我参加,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被通知结果时,还是多多少少地伤了自尊心。屋后有一片软绒般的草地,可爱的秋千架,低矮的灌木丛,有风拂着我的长发,我赤着足,坐在秋千上,用脚趾轻轻玩着那些细绒绒的嫩草。想去游泳,想去打网球,想去练琴,脑筋转了一百八十个弯,然而身子却仍窝在秋千上。多么希望童话里的故事可以实现,王子将我扶到马上,对周围所有的人说:“去去去!Kallen现在由我保护。”……啊!即使是想一想,即使光是Imaging,也多么令人振奋。

突然有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可以认识一下吗?”那是个华裔男孩,中文很流利,应该是移民少年,高大,算不上英俊,然而一脸阳光灿烂的样子。

“不可以!”我懒洋洋地说,我痛恨May请来的每一个客人。

“为什么?”他惊讶地笑。

“因为……”我在心里说,“因为你不是王子。”

“我叫阿Tee,在伯尔尼医科大读书,希望有幸……”

“哼!”我从鼻子里嗤笑出来。男孩子的脸渐渐地红了起来,我跳下秋千架,拎着鞋,一言不发地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然而后来阿Tee开始约会我,他有称赞我是美少女,更重要的是,他喜欢听我弹琴。我一度自信心曾极为匮乏,非常需要别人的肯定,哪怕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直到,舅妈知道这件事为止,全家开始声讨我,尤其是Lucy,出言刻毒,那种侮辱,我没齿难忘,当时我要是能咬死她,就算变成一只狼也甘心。在他们的话语中我渐渐理清思路,原来阿Tee实习分配到舅舅的研究所,他们一直希望他可以和Lucy……我没有哭,没有争辩,只有深深的悲哀。后来在人生道路上,自是吃了很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相较而言,生离死别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要紧有自己的巢,在外面再日晒雨淋,回来都可关上门舔伤。May伤人入骨.“你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全忘了我父母按季寄大额的生活费来;我激灵灵一个冷战,我发誓,今后若再有人对我说同样的话语我会杀了他(她)!……

学校一放假,我就跑到了苏黎士与樱桃同住。樱桃的公寓,就在苏黎士河畔,每天傍晚,我都和她在河边散步,有时在Migros买一袋葡萄,有时在日餐厅打包几块寿司。樱桃最喜欢看报纸,尤其是香港的三八新闻,而我的偶像则是Llin.,他的那首《Ich liebre Dich》我百听不厌。也许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词人,专为这些歌星填歌词!其实樱桃正在一家迪厅做DJ与调音,她显然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在另一边,“快,快,快去看明星!”樱桃拉着我飞跑起来,不远处有一群人,一个身材细挑的浓妆欧洲女孩骑在单车上,一个人在做人造风,将她的头发刚刚吹起,又不至吹乱;另一个在摄影,还有一个在监督……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欧洲人的最大好处是不围观不挤热闹,也许不是,只是因为瑞士人的脾性特别骄傲保守,或是他们的职业毫无贵贱之分,一个演员与一个售货员无甚区别。””她真漂亮,不是吗?’樱桃赞叹。小心眼的我根本听不得有人在我面前赞另一个女人好,于是撒着腔调,“漂亮吗?我可不觉得,你不认为她的脸毫无个性,我……”这时那个监督人员突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知道说错了话,扯着樱桃的手就走。“小姐,请留步!”那男人说。我站住,没有回头,话说都说了,难不成还让我咽回去,况且,也咽不回去啊!“小姐请问是哪里人?”“亚洲!”我爱搭不理。“你是日本人吗?”我“嗤”地一声笑出声来,来瑞后无数当地人将我误为日太人,他们大约觉得打扮稍稍Fashion一点的,定是日本人无疑。“日本人哪会有这么大的眼睛?”樱桃也笑了。那男人递名片出来,“我是Ernst Schiegel广告公司的负责人,不知两位小姐是否有兴趣……”樱桃连连摇头,她对自己目前的工作不知几分满意。我睁大眼睛问:“有宿舍吗?”“当然!”男人回答,“我们可以另约个时间讨论待遇,如果……”“不必了,我答应!”我清脆地回答,只要有能力离开舅舅家,夫复何求。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同是爹生父母养,同是母亲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指亟气扬,有的人却要忍辱负重?我从衣袋中取香烟,可是手太抖,火柴划了半天也没着。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艳羡模特之路,对我来说,脑海里盘恒的,除了节食、节食,就还是节食。有一等女孩子,天质好身材,吃掉十头牛也不会长一两肉,而我头天晚上只要多闻了两丝马克力的味道,第二天测重仪上的指针就会晃三晃。同事中有经验的曾教我饿的时候可以咀嚼生芹菜或胡萝卜块,可我小的时候对芹菜有过‘修痛经验”(我小的时候调皮,曾把姐姐的戒指咬断后衔在嘴里,让她猜在哪里,不想一不小心就咽到了肚里。妈妈吓得脸色惨白,急送我去医院,戒指太小,无法开刀,于是医生建议了个土方:大量吃微煮的老芹菜,将其排泄出来–于是全家人眼睁睁地逼着我将一捆老芹菜硬生生地吞下了胃),至今一闻到味道就恶心。少年时的我对零食的爱好不亚于男人对美女的冲动,为了克制这求之不得的痛苦,我大量的吸烟,几乎到了没有香烟就不能正式思考的地步(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男人中那么多“瘾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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