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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也敢走天涯» (五)

很快就是放大假,欧洲的教育体制是这样:上四个月课,放四个月假;再上两个月课,再放两个月假。我富有的同学们当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临放假前三个星期就开始预定旅游线路,只有我可怜兮兮地到处应聘工作,还美其名曰“实习”。时逢欧洲经济危机,许多大企业都在裁员,我的处境十分困难。爷爷来信曰:“余老矣,精神渐靡,想去日无多……惟放心不下汝……”我捧着爷爷的信,大哭起来。很想按原计划转学,期间我也参观过久负盛名的苏黎士大学、卢岑大学、日内瓦大学……不错,他们的学生都是热情的:热情的笑脸、热情的打交道,热情而年轻,年轻的躯体上散发着汗味,还有廉价的古龙水味–年轻然而廉价。而我的学校有社交礼仪、芭蕾艺术、着装常识,甚至,还有红酒鉴赏。红酒鉴赏课的教授就是我们Director本人,他是德国人,毕业于英国的剑桥,当他操着一口正宗的牛津英语给我们讲课时,他脸上浮现出日耳曼民族特有的优越感。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什么叫AOC,什么叫vin de table,哪里的苏维翁最地道,哪里的梅洛宜晚收。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是这些学费低廉的小大学无法给予的呀!我咬了咬牙,决心再坚持一下。我知道会有人觉得我虚荣,虚荣就虚荣罢。况且,我一向不大介意别人的看法。有时急起来,我会对娜塔莎Complain:“真不知当初怎么想的,选Business Conference这个大而无当的专业,应了中国古话‘屠龙技’。现在找工作这么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抱Hotel Managment,至少还能找一份餐馆工!”娜塔莎的眼睛瞪得好似泰国的四面佛。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像她这种优裕家境的孩子,怎么会理解我。我的痛苦,他们不会懂!

在英国那年我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银行的钱不足以买一张回亚的机票,那也是个冰冷入骨的冬天,贫穷的中国女孩买不起一件稍厚的大衣,故此那个冬天格外得令人无法忍受。我发烧整整一个星期,虚脱得没有力气去看医生,我想若是我死在公寓中大约也无人知晓……以后?天知道我以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各式各样的面色,五花八门的谎话……我并不是不信任人,只是我对人性深深失望。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已不再是小女孩,一个芭碧娃娃,一杯冰淇淋,会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啊,不,不,我惯于寂寞。心情好的时候,会约同学去看场戏、吃顿饭,然而,也不过是一场电影一顿饭。

再次回到瑞士的时候,我已发胖到不敢照镜子的地步。我只有两个时候必须吃很多东西,一个是极度开心,一个是极度痛苦,可是我这个人性格极端,不是极度开心,就是极度痛苦。所以当Emst Schiegei公司再找到我时,我已壮得像只小牛犊。Ernst Schiegei正告我必须快速减肥,此季春装正需要一张新鲜的亚洲面孔。我诚惶诚恐,戒酒戒红茶戒巧克力,本又想吸烟,经纪人大喝不许,他怕焦油会熏黄我的牙齿。狂热的节食与大量的减肥药使我的生物钟完全紊乱,我开始起痘痘,而且愈演愈烈,几乎毁了容,延医延到我见药则呕还是无济于事,Emst Schiegei只好另请高明,我简直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自那一次,我明白我彻底与模特之路再也无缘。可生活容不得我有时间去感伤,地久天长,我需要一份工作,否则连基本的水准也offer不下来。我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用在打简历与找工作上,所有的家庭作业都是在火车上完成的。每天一大早,Take the shower,Make-up,Go to the bank……急急忙忙地拎着套装上火车,躲在火车厕所里衣服。我的眼睛明显倦怠与疲惫,无论用力盖上多少粉与睫毛膏上去。回到车厢后,我格外沮丧,不知那一个个老板会对我印象如何,又不知此行会不会顺利。我将头抵在车窗上,窗外的风景像一副连绵的画卷,不停地变换、重复着,我掏出教科书,看两眼,出一会儿神,又拿出小镜子注视一会儿。在别人眼中,我一定是个患得患失的神经质女孩。从天使堡到苏黎士两个多钟的火车,我总是疲惫不堪,想靠在椅背上小想一会,又怕压坏了发型。

Manorstr.上的香水店给我通知时我身上就剩了5瑞朗。你知道,瑞士所有店铺节假日是不开门的。我头一天用Gleis 7(一种24岁以下青少年优惠车票,从傍晚19:00后可免费乘坐所有国家交通工具)回来,错过了银行取钱时间,妈的谁知道第二天就赶上天使堡的狂欢节,这一狂就是三四天,可苦了我,买了一大堆巧克力(瑞士的巧克力便宜得一塌糊涂,0.70瑞朗可以买非常好吃的一大块),早也吃,晚也吃。因为知道巧克力吃了就会腻,不再有饿的感觉–这件事的正面影响是今后我一看到可可味的东西就汗毛一起立正。那5瑞朗,天,怎么处决它呢?买了面包就买不了水,买了车票就买不了电话卡。那枚硬币被我攥得能滴出来水,如果花掉它,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呢?我想每一个在外留学的人大约旁的没学会,先明白如何毫铢必计–早早被吓细了胆子。

香水店的通知终于来了,它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握着电话筒,一瞬间竟悲愤起来。为什么世人都一样,做好人为什么不做到底?千呼万唤,磨磨蹭蹭,推三阻四,摆尽威风,才从指甲缝里漏一点好处出来–尽管后来店铺老板娘待我不错,可因为当时的一番羞辱,我的心里,除了恨,就只有恨!

我记得那时从公寓到香水店,要路过一个礼品店,美丽的橱窗琳琅满目,其中有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我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隔着窗子吻吻他的面颊上的泪珠。

大三那年,樱桃转去美国,她说她要上哈佛,读MBA,成为华尔街最年轻的女操盘人。我去送她,那天苏黎士下好大雨,唯一的一把伞我塞给了樱桃,雨一毕拢?一直下,好像谁在天上捶胸顿足地呜咽一样。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突然悲从衷来,放声大哭起来。好在雨下得急烈,拍打在面颊上,也分不清是泪是雨。樱桃,可爱的樱桃,咯咯笑的樱桃,心机单纯的樱桃,好脾气的樱桃,会拉小提琴曲《梁祝》的樱桃……没有人可以陪你走一辈子,即使是最好的朋友。

开始逐渐偏爱白和珍珠灰两色,一个衣橱拉开来,满目都是白与灰。下午洗完衣服,晾在阳台上,一件雪白海军服落寞地飘着,有风的时候,它时而拍拍袖子,所以我知道它也寂寞。电视节目中只爱看动画卡通,而动画片里又最喜欢《花仙子》、《蓝精灵》与《樱桃小儿子》。那时突然热爱了鲁迅与张爱玲,鲁迅的冷静、挣扎与张爱玲的厌世、无奈,我总也读不够。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同学那里读到三毛的《逃学为读书》和李碧华的《青蛇》,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类文字。直到成年我都喜欢《格林童话》,而不喜欢中国古代传统故事,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啦,什么曹娥投江寻父啦,什么许仙与白娘子啦,什么三英战吕布啦,什么牛郎织女啦……我的爱憎观强烈而奇特,即令是现在我依然不能理解白娘子为什么会爱上许仙这么怯懦无能又毫无主见的男人。另外我还非常痛恨牛郎,觉得他真是不要脸,趁着人家仙女洗澡的时候藏了人家的羽衣,籍此要挟人家嫁给他。根本就是趁人之危,无赖泼皮,不知道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值得歌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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