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瑞士 报道世界

«恩格堡:花季的记忆»

作者:郭丹 庞大的波音747机体穿过透明的气层,俯身向苏黎士机场降落。6月份,正是瑞士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鲜花遍野,温润宜人,美好的苏黎士河,穿吊带裙的年青女孩,叼着墨镜,举着啤酒杯对着阳光照的带滑板的欧洲小帅哥们。

然而我的心,如牢牢嵌在地球最冷的的冰层中,无论如何也扭转不过来。罢了罢了,又是瑞士,我想。

飞机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音传出广播配乐,是Boy zone的《No Matter What》,那旋律一如往日地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摇撼着我的身心。

我发觉泪水又要铺天盖地的涌出,忙弯下腰,双手捂住脸。一位瑞士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泪从我指缝中迅速渗漏,如我嗟哦间便逝去的时光,曲子又换成了MARIA的《HERO》,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一些,缓缓抽开手,用粉饼用力盖在颊上–到底上了年纪,妆也浮得厉害,我不愿让人看到我这副狼狈相。

国际名女人,于子叶,会如老树凋花拌呜咽不止?我点了支烟。

即使在经历十八个风雨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住那片草地的风景。余晖遍洒的夕阳,将远处的群峦,近处的酒店都细细镀了层金边。纤细的薄霞紧粘着天壁。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他好像夏季麦浪一般颜色的短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叶片籁籁低语,狗的吠声由远及近,若有若无。小鸟卿卿瞅瞅,永不耐烦地找寻着什么。我抱着他的外衣,坐在秋千架上,静静看着他独自一人玩着足球。

我原以为我会忘记他,因为我成功地忘记了那么多人;我原以为时间这位伟大的魔法师会磨灭一切的痕迹,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随着岁月的推移,如斧凿般更加深刻地楔刻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只要我梢感落寞,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淹得我无法呼吸,无力抗拒。

时光好像倒转了,身边的云,树,人,风驰电掣般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将我吸将进去,遥远的记忆像蒸汽一样从时间的深渊里升上来,空气是不透明的,像水一样凉,无尽的时间像巨大的鸡蛋一样吊在空中,人被虚无吞没,小的虚无被大的虚无吞没,人们的肉体熔化了,现出了白骨,白骨又被尘土吹散……然后,我的被分解得四分五裂的身体又凝结为一体。

我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如花的笑颜–那年,我十九岁,“却嫌朱粉污颜色”,是不上妆也光彩夺目,晶莹宝灿的年纪。

“于子叶!于子叶!”是谁在叫我,我茫然四顾,叶翔吗?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一下我呀!抓住我的手呀!别和我走散–二十年前的苏黎士机场,拥挤的人群,不知所措的初来乍到的我,恐惧感与生疏感远远大过了新鲜与兴奋,“叶翔!叶翔!”我跺着脚大声喊,夹杂着哭腔–欧洲机场安静而文雅,我这样一哭,招来了不少人侧目。

“HELLO!”一个高大,英俊的白人男孩立在我面前。“对不起,小姐,你来自中国吗?”我用手背拭一下泪,委委屈屈地点一下下巴。“你们是去往KINA大学吗?”我疑疑惑惑地抬起头,不是说校长会亲自来接吗?难道校长就是这么个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伙子吗?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问,微笑道:“总校来人了,家父一时走不开,派我过来……行李就这些吗?我来拿吧!”拎到古筝时他愣了一下:“这是什么?乐器吗?”我面上一红,低声嗫嚅道:“这是我男朋……啊,我的乐器……民族古乐。”最受不了叶翔这点,千里迢迢飞来瑞士,大包小包不算,还要背这么一个劳什子,又不是萧笛般好拿,那古筝简直大过我,劝又不听,叶翔一脸不耐地说:“要不你别去了,腾出位子给我古筝坐。”“你……”我的泪水又在打转。动员他父母来劝,叶翔更不悦了骸岸裕�我知道我的专业不是西洋乐,可只�?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因为老外听不懂,唬他们才能唬得一愣一愣,明白了?”叶翔偏执骄傲而一意孤行地近乎于霸气。说来好笑,从小到大,吸引我的除了两家青梅竹马外,就是这股蛮不讲理。

临到出门时才见了叶翔,原来他对自动售货机感了兴趣,围在那里研究个不住。“叶翔!”我低声地嗔怪地唤他,“这是咱们校长的儿子,叫……”,有些抱歉地转向他,“我还没问过你怎么称呼呢!”他说了个长而复杂的名字,即使作为英文系的我也尴尬不堪,“对不起……”,我慌张道,“能重复一遍吗?”他笑了,露出一口整洁而雪白的牙齿,“妈妈常喊我戴卫,你们也这么叫好了。”“戴卫,你好,这是叶……”转过头,叶翔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留下我们两人拎着他乱七八糟,满满当当的包。

“于子叶!于子叶!”再次被叶翔唤醒是在颠簸的山路上,我头脑昏昏转转搞不清状况。怎么啦?我是在哪儿?“嘘!别吵!她刚睡着一会儿–时差倒不过来。”耳边传来戴卫温柔的声音,可惜叶翔一点也听不懂英文,依旧气急败坏地大喊:“于子叶!你醒醒好不好?把鬼化的外衣还回去。”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觉身上正盖着戴卫大大的褐色夹克,不由面上一红,轻轻递还了给他。“怎么?醒了?”戴卫轻轻地问、“唔!”我应了一声,望着窗外,窗外草长莺飞,美得如连绵的画卷。“飞机上休息得好吗?有无晕机?”“休息!”我苦笑一声,一上飞机,叶翔就如只活猴子一般,窜来窜去,与这个搭两句,与那个侃一会儿,不管人家是否有工夫理他。一会儿饿了,一会儿要睡觉,一会儿又要找吸烟间。害我一面看着行李,一面向空中小姐致歉,一面如保姆般照料他。十个小时的飞行,搞得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戴卫好像看出了我心事,“再睡会儿?”我看看叶翔气势汹汹的表情,摇摇头,又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牧野如歌,一幢幢房子好似童话一般,欧洲,这个童话的故乡,我终于确实地拥抱你了。

跟叶翔的认识是天经地义,不容一点差池的,两家是邻居,母亲有在同一所音乐学校里教书。他是家中独子,我是最小的女儿。似乎打一出生,我就和他在一起了。叶翔自小便练古筝,叮叮当当时而幽怨,时而悲壮的曲子自他家窗口泻出,我常常听得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游戏。自小我就崇拜叶翔,觉得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叶翔有才气,狂妄,桀骛不驯,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可惟独教我弹琴充满了耐心与温柔。他常常说:“子叶,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十根能唱歌的手指,不弹琴太可惜了。”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崇拜音乐,敬畏音乐,但从未想过去经营它,或作为一生的奋斗目标。相较而言,我对语言更感兴趣,更愿意听在外国语大学当教授的父亲用德文讲《格林童话》。

高中毕业时,他上了音乐学院而我上了外国语大学,我们的父母亲又成了我们的老师。毕业分配那年,叶翔高不成低不就,既不想在音院当老师,又不甘于进文工团做个默默无闻的民乐手。他整日喝酒,酒醉了砸东西,酒醒了就抱起吉他,在我宿舍的楼下唱一些忧伤的情歌。我的心也快碎掉了,那时我不过是大一的学生。说来也怪,叶翔的外表属于相当吸引女孩的那一类–白皙的皮肤,国宇脸,吊稍眼,直直的鼻子下,一张极薄的,酷似妇人的水色的嘴唇,学的又是艺术。可他竟没搞过一起令我难堪或难过的桃色事件。连他父母也笑着说:“叶翔这匹野马,只有见了子叶才乖乖的。”

直到有一大,叶翔眉开眼笑地砸开我家门:“子叶,子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瑞士的表舅来信了,说可以介绍咱们去瑞士读书。”

“去瑞士?学什么呢?”

“酒店管理呀!”

“酒店管理?”我踌躇了,“可你是学音乐的呀!”

“哎!管他什么鬼的音乐还是酒店,先去了再说,总会有办法。”叶翔眼里熠熠的全是对未来憧憬的光芒,仿佛已着见一条铺着彩虹与理想的金色大道。

“那,学费呢?”我小心地问,我知道国外价格不菲,“一年大约多少钱?”叶翔用手向我比划了一下,“一年一万五?”我讶然了,“不便宜呀!

“你没事吧!”叶翔白我一眼,“那是世界财富之巅瑞士,你当去匈牙利呢?一万五,美死你!”

“那多少?”

“告诉你吧!小傻子,十五万!”

“十五万?”我尖叫起来,“十五万?一年?四年就是六十万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喊什么喊?”叶翔不耐地瞥我一眼,“谁真的读酒店管理读四年?我告诉你,咱们到那儿了以后,一拿到签证就联系音乐学院,然后要求退学。音乐学院是免费的,还有奖学金,我举办两场音乐会,咱俩就可衣食无虞了……”

“咱俩?”我又一次讶然了。

“对!咱俩!子叶,你和我一起走,我不能没有你!”

“子叶・于!”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唤我,我摹然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校门口,前台秘书–一个丰肥如老鹰一般的中年美国女人向我走来,叶翔噗嗤一声笑了,我狠狠瞪他一眼,急忙迎上去,“您就是拉格夫……恩,女士吧!”急忙想起外国女人婚姻情况复杂,虽已三旬,也不知是否结婚,所以不可“夫人”,“小姐”地乱称呼,兔得开罪人。办完了手续,顺便把叶翔那一份也拿过来填,拉格惊讶地看着我,我有些羞赧地解释:“他英文不熟练!”拉格担忧地嘀咕着:“那今后上课怎么办呢?”

叶翔的是双人间,里面已有一个广东男人,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对着窗吸烟,前前后后只说了一句话:“靠门的床空着。”没有人帮我,广东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叶翔说声要上厕所,就此又没了影,我忙上忙下地帮他收拾东酉。摆完古筝,忽听窗外有什么东西在细细的,有节奏的响,一转身……噢!下雨了,来瑞士的第一天,是个雨天。

下接» «恩格堡:花季的记忆» (2)外部链接

您可以在这里找到读者与我们记者团队正在讨论交流的话题。

请加入我们!如果您想就本文涉及的话题展开新的讨论,或者想向我们反映您发现的事实错误,请发邮件给我们:chinese@swissinfo.ch

瑞士资讯SWI swissinfo.ch隶属于瑞士广播电视集团

瑞士资讯SWI swissinfo.ch隶属于瑞士广播电视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