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俄實施制裁上，瑞士必須“付諸比預期更多的努力”

瑞士在執行對俄制裁上遭到了七國集團成員國的嚴厲批評。這種批評是否有理有據？ Illustration: Helen James / SWI swissinfo.ch

世界上歷史最為悠久的國防和安全智庫-英國皇家聯合軍種研究所(RUSI，Royal United Services Institute)金融犯罪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湯姆·基廷格(Tom Keatinge)表示，俄烏戰爭應該成為瑞士轉變其圍繞透明度的固有思維模式的轉折點。

阅读本文简体字版本请 点击这里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長期以來，瑞士始終遭受著七國集團和其他諸多國家的嚴厲譴責與批評，其均指責瑞方在實施對俄制裁方面行動不力，做得還遠遠不夠。對此您認同嗎？

湯姆·基廷格：瑞士置身於一個很有意思、頗耐人玩味的位置。在世人眼中，它迄今還依然是一個負有罪責的司法管轄區，這一“罪名”恐怕要等一代人的消逝才能終獲正名。因此，我認為瑞士必須付諸比外界預期表現之外更多的努力，說服人們去相信瑞士是站在正直、高尚一方的，並且證明自己的清白。

瑞士一直以來都飽受來自七國集團施加的壓力，但鑑於它是布魯塞爾決議的被動接受方，因此它在某種程度上也始終處於不利的困難境地。換句話說，瑞士並無資格坐在布魯塞爾的會議圓桌旁參與磋商表決，但依據憲法規定，它已經明確在涉及制裁時將無條件執行布魯塞爾方面的一切決議。這就不可避免地會導致脫節和分歧，因為瑞士最終可能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去執行它並不認同的措施。

湯姆·基廷格(Tom Keatinge)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同時也是全球安全事務領域深具影響力的國防和安全智庫-英國皇家聯合軍種研究所(RUSI，Royal United Services Institute)金融犯罪與安全研究中心的創始主任。在2014年加入英國皇家聯合軍種研究所之前，他曾在摩根大通擔任了20年的投資銀行家。 RUSI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瑞士政府已經坦承，識別公司的最終實際受益所有人(下文簡稱為“實益所有人”)是強制執行制裁過程中的一個巨大挑戰。而目前有消息稱瑞方正籌備設立實益所有人中央登記處。此舉是否對切實掌握實益所有人身份資訊有所幫助呢？

湯姆·基廷格：如果缺乏一個公開透明、接受政府監管的的公司登記機構，有效實施制裁的能力就會大幅降低。如果一個國家沒有掌握完整、全部資訊，他們又怎能聲稱在其司法管轄區內運營的公司與被制裁人之間不存在聯繫呢？記者們很快就能挖掘並披露出其中隱匿的聯繫-這也是新聞業多年以來堅持不懈提供的頗具價值的服務與貢獻。

我認為，用我們一位拉脫維亞同僚的話來概括，一個優良的公司登記機構，是“無論何時你想對制裁的執行抱有信心的話，它都能成為你依賴託付的救生艇”。如果你缺乏一個像樣的、規規矩矩的公司登記機構，那麼你就無法說服人們相信你是清白無罪的。我們可以就這些公司登記機構是否應該開啟社會大眾知情權限展開辯論，但如果連政府相關行政管理部門都無法獲取必要的資訊，那麼它們就沒有能力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採取切實行動實施制裁。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在你看來，為什麼瑞士在增強公司最終實益所有人相關身份資訊的透明度方面始終進展緩慢？

湯姆·基廷格：很久以前-甚至在巴拿馬文件遭國際調查記者同盟曝光之前，瑞士就曾經歷過全球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國際標準制定機構-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ATF)的反洗錢評估。而自2016年巴拿馬文件被完整公開以來，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推行的反洗錢標准在不斷提高與完善。其結果就是，一個去年接受過該工作組反洗錢評估的國家，需要遵循的標準要高於瑞士。

而未來幾年再次接受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的評估時，瑞士將會面臨重大考驗。在那一天的“大考”來臨之前，瑞士具體要怎麼做，才能確保將自身的反洗錢審核標準提升至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的預期水平呢？屆時，瑞士不可能還站在原地辯駁稱，十年前的報告顯示我們的表現可相當不錯呀。我認為，瑞士應當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

但還有重要的一點需要指出，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所指定的標準只是最低準則。如果你作為一個國家只滿足於達到最低標準，那麼你就會被懷疑涉嫌為逃避制裁提供便利或協助。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你認為此次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的入侵戰爭，會成為瑞士以一種全新的心態和思維模式來看待透明度的轉折點嗎？

湯姆·基廷格：坦率地說，瑞士確實需要這麼做。正如我們之前所提到的，瑞士至今還依然以“(金融)保密”而著稱-在此我不對其對錯與否予以置評，不過，它藉由積極參與國際社會對俄制裁制度，證明其正在凍結受制裁俄羅斯人的在瑞資產，並充分利用該國專長(譬如大宗商品交易和私人銀行業務領域的專長)向俄羅斯經濟施壓，這些都將有助於消除各界圍繞瑞士金融誠信問題所存在的疑慮。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在對俄制裁問題上，各國的態度似乎表現出高度一致，那麼在制裁執行方面是否也是如此呢？

湯姆·基廷格：對俄羅斯的制裁決議是在布魯塞爾經歐盟成員國集體討論達成的，但它只是個框架協議。每個歐盟成員國家都各有自己的對俄制裁法規。由此產生的結果就是，不同成員國在很多事項上都有不同的界定，其中一個典型實例就是公司實益所有權和控制權等概念。絕大多數歐盟成員國聲稱，如果某位受制裁者擁有一家實體超過50%的股份，那麼該實體就應該受到制裁；但歐盟各成員國對於“控制權”(即一人控制、但並不擁有一家公司)的具體解釋則存在差異。這種缺乏協調統一的情況，造成了可被利用的漏洞。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由於各家銀行早已在美國官方那裡屢屢碰壁、遇到過不少麻煩，因此長期以來，它們對於制裁的執行實施都非常敏感；而反觀歐洲企業，則普遍在應對實施制裁措施方面經驗尚淺。回溯過往，大宗商品貿易公司也曾經不得不多少考慮到制裁問題，但完全不能跟當前對俄羅斯的制裁程度同日而語。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你認為企業在實施對俄制裁方面表現如何？

湯姆·基廷格：如果你和律師或諮詢顧問交談，他們會告訴你，他們有些客戶依然努力在尚未受到制裁的領域或行業維繫自己的業務。很多人辯稱，無論制裁存在與否，公司都應該遵循公正道德的行為、做“正確的事情”。然而，做正確的事情能給公司帶來什麼商業價值呢？公司又出於什麼商業理由，要去做正確、道德、正當的事情？

我對有些公司多少有幾分同情、理解和共鳴，它們會說：“從道德或聲譽的角度來看，你可能並不喜歡我們做的事情，但我們完全是在法律框架下合法運營的。我們的律師已經簽字同意我們的行為。如果你能對現行法律進行修訂，那麼我們勢必將改變我們的做法。”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你對政策制定者所針對的制裁的目標有什麼看法？

湯姆·基廷格：我想問政策制定者的是：每每提到對俄羅斯實施制裁時，你變更政策的理論依據是什麼？其次就是，你需要採取哪些措施來促成政策的變更？或許最簡單的回答是：與俄羅斯之間、或者與向俄羅斯出售商品的中間國家之間的所有貿易往來，都應該全面歸零。然後，我們才能著手就允許某些特定物品-譬如藥物-的制裁豁免展開對話。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那麼在您看來，政策變更的理論依據應該是什麼呢？

湯姆·基廷格：我想說的是，烏克蘭的盟友們需要切實採取行動，阻止俄羅斯政府為其軍隊提供資金和其他物質資源。如果這是我們期冀達成的目標，那麼我們就需要確保針對高科技電子設備等貨物的制裁，盡可能地做到嚴密無遺、無隙可乘。

但我們也很清楚，俄羅斯政府設有專門的機構，眼下正致力於將俄羅斯國民經濟模式從民用經濟轉向軍事經濟、戰備經濟。以前生產公共汽車的工廠，現在都轉為製造坦克了。因此，我們需要考慮到實施制裁時，到底要把哪些貨物明確納入禁運範圍以內。比方說我們要捫心自問，在明知某些商品可能會經第三國之手銷往俄羅斯的前提下，我們是否還應該繼續向第三國出售這些產品？這種情況顯然還在不斷發生。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但是，該如何具體執行呢？

湯姆·基廷格：瑞士、英國、德國和法國的許多公司自去年以來，對那些與俄羅斯和烏克蘭均未結盟的第三國的出口貿易銷售額都有所增長。這些公司應該反躬自省：為什麼自己的銷售額會出現大幅攀升？自己是否可能與規避對俄制裁有關聯？ -如果篤信自己與此毫無關聯，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我們需要讓私營企業更明智地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而不僅僅只讓它們去關注法律、做到遵紀守法即可。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由於並未加入七國集團成立的旨在凍結和扣押俄羅斯主要精英人士資產的“俄羅斯精英、代理人和寡頭(REPO)特別工作組”，瑞士因此招致很多質疑與批評。您認為瑞士應該加入嗎？

湯姆·基廷格：如果瑞士選擇不加入，勢必會對自身聲譽帶來更大的損害。各界會追問：瑞士有什麼理由不加入呢？懷疑論者會認為，這個國家肯定有什麼實情想要隱瞞的。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瑞士還應該做些什麼來向國際社會證明，自己正在有效地對俄實施制裁？

湯姆·基廷格：如果我是瑞士，我就會聚焦瑞士一個眾所周知的領域，然後想方設法弄明白，該如何在該領域對俄羅斯實施制裁上展現出瑞士的全球領導力。

如果是大宗商品貿易領域，我就會竭盡全力與全球最大的商品交易商嘉能可(Glencore)、世界領先的大宗商品獨立貿易和物流公司托克集團(Trafigura)這樣的公司合作，一方面幫助它們了解對俄制裁的更多細則，另一方面向它們請教，在它們看來，哪些變化有助於推進和實現我們的制裁政策。

我會以此作為美德和優勢。我將舉辦一次由嘉能可和托克集團提供贊助、以“如何在大宗商品交易領域對俄實施制裁”為主題的論壇，並邀請來自盟友國的同行與合作夥伴參會，大家集思廣益，同坐一席討論我們該如何在本行業收緊對俄制裁。

瑞士資訊SWI swissinfo.ch：當前，瑞士是否在盡其所能地實施對俄制裁呢？

湯姆·基廷格：我希望如此。但很顯然，主要盟友們並不這麼看。瑞士應該認真對待七國集團等盟友提出的質疑和擔憂，並提起重視。在許多觀察人士看來，在瑞士明確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之前，這個國家依然是負有罪責的。

出於文章篇幅和表達思路清晰考慮，本採訪經過了編輯。編輯：Virginie Mangin

(譯自英文：張櫻)